不仅程姎错愕，少商心中也颇感惶恐，倒不是害怕一个人应付接下来的局面，而是对于如英这种毫不掩饰的避嫌，一个她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浮水而出——阿姊姓崔，她终究是要离开程家，回文昌侯府的。
少商心不在焉地招架着眼前这些穿红着绿的小女娘，每一句回答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有些人始终学不会时移世易的道理。
今日的客人除了尹万两家外，大多都是程家以前的旧识，家族、官位、层级都不高，比起现在的程家多有不如，来做客前自然被家中嘱咐过万万不能得罪主家。
尤其是少商，她现在可不是在葛氏手下讨生活的小女娘了。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一回事。
众女孩见少商今日穿戴清雅贵重，身旁侍婢环绕，而且神情自若，举止大方，和往日在葛氏跟前那或瑟缩或嚣张的模样截然不同，心中都有不服和隐隐嫉妒。
在数次挑话都被少商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后，最终一个菱形脸女孩壮着胆气，大声道：“程少商，你别装模作样了，你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以前求我们和你交好，不知有多恭敬，现在倒会摆架子了！你可还记得不久前在梅林口出恶言，还殴打······”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少商正冷冷地看着她。
少商直起脊背，学着如英发怒前的眼神，冷锐且坚定地看着出言挑衅她的人，神情是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与冷漠：“圣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前我是行止不淑，言语失当，可现在已经在双亲和阿姊的教导下一一改过。我自认今日并无任何失礼之处，诸位这般揪着我先前的错处不放，所图为何？”
“是奉了家中尊长之命，特意选在我程家宴客的大好日子，落我程家的面子吗？”
没有人敢回答，那个出言挑衅的菱形脸的女孩更是被震吓得脸色发白。
程姎也不知如何应付这场面，正想派人去请萧夫人时，忽然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妇女的惊呼嘈杂之声，一个邻近门帘而坐的小女娘似乎听到什么，惊喜道：“啊，仿佛，仿佛是善见公子来了！”
女孩们面上都是喜色，也正好借机打破此时尴尬的气氛，都齐齐拥到门帘处去偷看。
少商起身朝程姎行了个礼，道：“我忽感不适，先告退了，劳烦堂姊多担待。”
程姎也不敢拦，毕竟少商受奚落的原因在于她的阿母，她忙笑道：“不劳烦，你先去歇息吧，身子要紧。”
少商浅笑颔首，转身离去，她要去找阿姊，去装可怜，让阿姊担心她，放不下她。
正堂和东院都是宴酢之声，宾客如云，奴婢穿梭如流，如英便跑到西侧院落躲清静。
这座府邸占地颇广，程家搬入后人手和时间都不足，因此许多地方还没整理好，譬如她现在站的这片山坡。
放眼望去只见老树横生，山石歪扭，池塘结了冰，水鸟池鱼一概全无，荒凉得像一幅枯木山水画。
她在池塘边找了个块大圆石坐了，深冬的寒气涌进肺里，让她心口发凉，也让她想起了那段四处野游的日子。
自阿母过世后，她哀毁骨立，几欲随之而去，所以热孝一过，阿父便赶她出门远游，命她不到新岁，不可归家。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走到汉中一带，怀玉听到了消息，不远千里赶来，将她接去了幽州。
幽州比益州冷，比丹阳冷，也比都城冷。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她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纵辔长歌，却觉得畅快无比。
如英指尖被冻得发麻，她哈了一口气，让婢女去拿壶酒来。
婢女脸上微露迟疑，劝道：“女公子，薛府医嘱咐过，您最好还是少饮酒。”
“是少饮，又不是不能饮，快去，莫要让我久等。”如英语气虽然温和，但婢女已不敢再劝，面带难色，一步一步地挪着去了。
如英见状，在后头小声喊道：“小心些，别叫傅母发现了，若是发现了，我就是说你撺掇我的。”
婢女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一棵枯木，腿肚子不住地发颤，眼里也蓄起了泪花：“女，女公子，奴，奴婢知错······”说着就要跪下。
文昌侯府待下仆虽然恩宽，但规矩也多，尤其是她身边服侍的人。
小时候她因为仆妇奴大欺主，差点没了一条命，阿母动了大怒，下狠手打杀了一批，此后更是严令傅母宁可错杀，绝不许放过——有差错的，轻则挨手板，重则杖刑，更有甚者一人犯错，家人连坐。
久而久之，她身边服侍的婢女自是无比恭敬与小心。
这个婢女是新来的，还有胆子驳她的话，若换个服侍了半年以上的，口中除了“是”字，哪里敢有半句别的言辞。
如英看着婢女吓得发白的脸，粲然一笑：“逗你玩的，快去吧！回来的时候稳当些，别把酒洒了。”
婢女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像被咬了尾巴的兔子，蹿得飞快。
不一会儿，婢女就偷偷摸摸地揣着一壶酒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尾巴。
小尾巴两眼汪汪的，一上来就攀着她的手臂告状：“阿姊，有人欺负我！”
如英将少商仔细打量一番，见她衣着整齐，脸颊红润，料想无大事，于是接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了一口，笑道：“那可正好，来，把你的伤心事说一说，正好与我佐酒，这儿正缺一道下酒菜呢！”
少商酝酿好的泪意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她抱怨道：“阿姊，你不疼我了！”
如英拍了拍身下的圆石，示意少商坐下来，她耐心道：“不为你出头便是不疼你了吗？我难道没教你如何应对那些人，你自己笨，没学会，又能怨得了谁！”
“我能护得了你一时，难道还能护你一辈子？你总得学会自己立起来！”说罢，连饮数口，她喝得急，呛咳了几口，兼之酒气上涌，脸颊霎时绯红如玉。
少商低垂着头，不说话，但神色怏怏，显然还是不快。
如英最不喜幼妹这副瑟缩的鹌鹑样，啧了一声，骂道：“你是五铢钱吗，怎得人人都要喜欢你？便是五铢钱，照样被人是阿堵物，何况汝乎？”
“古之君子，责己以周，待人以约。今之小人，责人也详，待己也廉。”如英哂笑两声，“你有闲工夫为那些轻薄之言苦心伤神，不如回屋好好念书习字！”
“等她们连你的裙边也够不上的时候，自然就会乖乖闭嘴了！”
随即又问少商：“《急就篇》背会了吗，《凡将篇》念完了吗，《苍颉篇》开始读了吗？”
三连暴击之下，少商无言以对，嘴巴一瘪，就要开始哭。
这套把戏都是如英玩剩下的，岂会有所动容？她直接吩咐婢女：“你去禀告侯夫人，就说四娘子潜心向学，就不回筵席上招待客人了。”
婢女应声，转身要走，少商哪里敢再歪缠，忙起身道：“阿姊，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
比起读书，她宁可与那些小女娘打交道。
如英让自己的婢女跟着少商回筵席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
那些成见，能扭转的就扭转，扭转不了，那就破旧立新，另辟一方天地出来。
等幼苗生出根系，长出枝叶，能荫蔽一方时，旧事旧人自然随风而散，若被别有用心之人一再翻腾，自会有审时度势的人站出来为其辩驳。
前朝高祖登基之后，还会有人说他就是一个四处欠钱的无赖泼皮吗？韩信成了大将军后，世人提起胯下之辱，还会认为他是个懦夫吗？公孙弘拜相封侯后，还会有人讥笑他因罪免职，牧豕为生吗？
人们只会说，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
这世上的人大多是识时务的，嗯，当然还有不识时务的。
不过这类人，要么是清介有守的仁人志士，他们通常都爱惜羽毛，在未知全貌时，不会无端口出恶言；要么就是看不清形势的蠢货，这种人活不长久，也没必要为之太费心神。
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如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现在与她说这等权谋学问似乎还太早了些。
如英拍了拍少商的手，笑道：“算啦，等我日后再慢慢教你吧！”
少商听到“日后”两个字，脸上才有了个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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