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里的酒还剩三分之一,如英一口气全喝完了。
冷酒灌入肺腑,原本是非常快意的一件事,只可惜来了一个扫人兴致的不速之客。
“女公子,别来无恙否?”
一个身着宝蓝色织锦曲裾儒袍的青年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池塘边,在距她五六步之处停下,拱手朝她问好。
如英手脚发沉,便懒得起身回礼,只侧头打量这个陌生人。
但见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清瘦,眉目隽秀,手持一把乌木折扇,一副斯文清贵的世家公子作派。
其实这种斜眼看人的行为是非常失礼的。
她瞧那人眉头微蹙,折扇轻击掌心,面上似有不悦,或许是碍于自身涵养,也未曾口出恶言,又或许是不想和一个喝多了的小女娘计较。
是的,如英喝多了。
婢女拿过来的酒是男客席面上万松柏特意带过来的烈酒,初尝只觉口感清冽,让人忍不住一饮再饮,可随后酒劲就慢慢上来了。
如英虽然爱酒,但所饮多为酒味绵柔的米酒和果酒,滋味好又不太醉人,是以不免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青年公子看了一眼后,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心想:一个小女娘,白日纵酒至斯,文昌侯府当真好家教。
如英的确有些不太清醒了,否则又怎会让如此疏忽,让人不知不觉近她身侧。
婢女此时还未回来,四周空荡荡的不见仆侍踪影,这里到底不是文昌侯府,她太失了警醒。
但她也没有完全醉糊涂,一只手搭在腰间,适才万将军送的匕首她还没有摘下。
她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厮她没见过,根本不认识。
青年公子见如英迟迟不言语,猜想是并未认出他来,微微皱眉道:“几日前灯会方才见过,女公子想必是贵人多忘事了。”
如英想了想,最终以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猜道:“竹绣球?”
若不是,那便是走马灯了。
不过好在她运气向来不错,一猜即中,只见那青年公子点了点头,微笑道:“女公子记起来便好。”随即又道,“在下姓袁,名慎,草字善见。”
如英听了只“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袁慎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下文,心内有些踌躇要不要开口,可眼下实在是机会难得。
毕竟这崔娘子自去岁回到都城后一直抱病,极少出门,难得一见,便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随从如云,从没有落单的时候。
灯会上他本想借竹绣球搭话,谁知她警觉得很,不肯接茬,这次好不容易能说上话了,她又喝醉了。
袁慎瞧她眉眼间无甚光彩,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上次见她赏灯,似乎也是这模样,是程家人待她不好吗,还是太过思念远在益州的父兄?
正当他思前想后时,如英先开口了:“袁公子是迷路了吗?程府宴客的地方在前边!”
“在下知道。”袁慎定一定神,轻摇折扇,缓缓道,“在下是特意来寻女公子你的。”
“找我?文昌侯府与袁氏好似并无往来,袁公子未免唐突······”
如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眼光倏忽一转,落在了那展开的扇面上,呼吸都慢了两拍。
只见尺寸之间翠竹隐隐,溪水迢迢,两只白鹤怡然自得,一只踱步低首意欲汲水,另一只单腿独立,曲颈梳理羽翼。
所用笔法巧妙细密,鹤羽翎毛亦尽其精微,而设色更是独创一格——朱冠、墨颈、白羽毛、黑飞翅,青竹林,五彩鲜明,野逸十足。
她用手背冰了冰脸颊,想将面上滚烫的热意压下去,轻轻“唔”了一声后,改了口风:“算了,看在长辈面上,凡是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袁公子,但请直言!”
如英这么爽快,倒叫袁慎愣住了,但他暗中打听过如英行事作风,知她言出必行,绝不轻负。
他嘴角一弯,笑道:“在下的确有事相求。”而后展臂拂袖,躬身给如英作了个揖,“在下只求女公子给令三叔母桑夫人带句话。”
如英当即从石头上站起来,侧过身子,不肯受他的礼。
不过她又疑惑起来:“程家并不是那等迂腐人家,袁公子若想拜会我三叔母,直接登门即可,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袁慎又是一愣,适才听她说看在长辈面上愿意帮忙,难道这个长辈竟不是他想的那个长辈?
他心中错愕,但仍不忘解释:“这里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在下无法对桑夫人直言,是以只能请女公子代为转达。”
如英的眼神倏地怪异起来:“那你说吧。”
袁慎大喜过望,又是一礼,随即朗声道:“女公子只消对桑夫人说‘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他话未说完,变故突生,如英似是不胜酒力,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手在乱石上狠狠一擦,手背上立刻浮现两三条血痕,皮肉翻卷,血珠顺着手指慢慢滴落。
袁慎眼神紧缩,急忙上前几步,托住如英手臂,将她搀到圆石上坐下,关切问道:“女公子,无事否?”
她大概是真的喝多了,隔着两三层衣料,袁慎也能感觉到从她皮肤表层传来的滚烫热度,几欲灼伤他的手。
如英转了转手腕,袁慎会意,松开手,又退后两三步。
她疼得眼里水光四溢,一边从怀里掏出绢帕裹在伤口处,一边道:“罗敷虽好,可已有良人在侧,儿女绕膝,我奉劝公子一句,有些事情强求是没有好结果的,亦如汉武金屋虽仍在,可长门宫里再无有情人······”
袁慎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
话说一半,他突然打住,面色古怪地反应过来,解释道:“女公子怕是误会了,那是我家长辈让我代为传达的。长辈还说‘故人所求,不过风息水声’。”
如英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还以为这厮爱慕她三叔母,只是三叔母钟情于三叔父,所以这厮才作此怨妇口吻,以求她家叔母怜惜。
她单手给自己缠好伤口,打了一个结后,直接倒打一耙:“我说的就是袁公子你的长辈啊!啧啧,袁公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袁慎看着眼前这人满脸无辜之色,好似不是她误解了他,而是他冤枉了她,心中不免恼怒起来。
只是见她睇过来的一抹流光,面上不知为何也像饮醉了酒似的,发烫了起来。他强自镇定,很想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和几次,偏偏不知有为何语塞起来,平时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好似一直拙嘴笨腮的呆头鹅。
如英见对方这傻样,有些想笑,最后也当真笑了出来。
袁慎见她这样更加着恼,正欲发作,好巧不巧此时正有两三个婢女过来寻人。
袁慎只能拂袖而去,山石掩映间他忍不住回头看,只见荒坡之上,被婢女团团围住的少女笑得肤生霞晕,面绽春桃。
他一时鬼使神差地想道,她还是笑着的时候更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