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内堂,桑氏立即不腹痛了,她厉声屏退身旁的侍婢,然后一下将萧夫人推倒在日常歇息的黑漆矮足榻上,一脸似笑非笑:“姒妇今日可知晓姌姌的厉害了?”
萧夫人侧卧在榻上,冷哼一声,气道:“厉害,果真厉害!是我小瞧她了,看她那一句一句的,逼得姎姎都快无地自容了,文昌侯教的好女儿呐······”
桑氏从腰侧取下贴身的縢囊丢给萧夫人,不客气道:“那也是你先让嫋嫋无地自容的!”
萧夫人从縢囊中取出两枚清心丸含在口中,清凉辛辣之味直冲脑门,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她甩甩头,自嘲道:“我自诩看人眼光精准,今日却是走了眼,姌姌看着温柔和善没半点脾气,实则是鹿驯豕暴之徒!”
桑氏轻叹一声,道:“姒妇,姌姌这般属实太过,但······”你不觉得自己更过吗?
萧夫人不待听完,便迅速截断了桑氏的话,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是啊,娣妇也是如此想的吗?姌姌她实在是太过分了!我难道看不出老媪与小贱婢的伎俩,回头暗暗发落就是,何必让姎姎如此下不来台,她近来刚学着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怎能不给她留些脸面······”
桑氏瞧着萧夫人仍不觉自己有错的模样,气极反笑:“姎姎,姎姎,姒妇心里眼里都是姎姎,何曾想过嫋嫋?今日最委屈的可是这孩子,不明不白被你拘来痛骂一顿,弄清事实后又不肯为她张目,逼得孩子自己讨公道。人心皆有偏向,这不稀奇,可姒妇的心偏得也太过了些。”
萧夫人一时语塞,还不待再辩解几句,只听桑氏又道:“你以为今天姌姌为什么会这么做?是真的要下姎姎的脸面?”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就是要告诉你,你敢为了姎姎委屈嫋嫋,她就敢打得姎姎翻不了身。不信,你就只管去试试!”说完,她朝外扬了扬下巴。
寒冬日里萧夫人只觉冷水浇背,全身上下冻得厉害,“她这是在威胁我吗?荒唐,放肆,我是她生母,她竟敢忤逆!”
桑氏闻言身子一颤,轻声喝止道:“姒妇慎言!文昌侯是天子心腹,牧守一方,位高权重,文昌侯夫人出身丹阳陶氏,那是诗礼传家的书香望族,你指责姌姌忤逆,是责备他们夫妇教女无方吗?”
“再者若是这话若是传出去了,世人会说姌姌不敬生母,还是议论揣测文昌侯家的女公子在崔家时何等孝顺知礼,如何到了程家就传出此等声名?”
桑氏神色凛然:“究竟是这孩儿性情不定,枉称孝名,还是生母不慈,迫她如此呢?”
萧夫人捶了捶座下矮榻,她也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只是不肯认下,心中愈发着恼了:“这孽障就是仗着有人护持,才敢如此作为!”
桑氏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冷然道:“可不是么!若是没有姒妇的护持,那傅母和菖蒲又如何敢以上犯下,动不动就拉扯家中的公子和女娘,葛氏当真好家教!”
萧夫人闻言瞪了桑氏一眼:“此事我的确有错,但是姌姌呢,她如此逼迫姎姎,便没有错了吗?”
桑氏笑了笑,在榻尾坐了下来,她此刻也知道今日如英请她来是做什么的了,轻声道:“自是有错的,那姒妇想如何责罚她?不如狠狠打她几杖,叫她长长记性。”
萧夫人气得给了桑氏一个白眼,“娣妇此时就不怕见罪于文昌侯府了?”
桑氏不以为意,抿嘴一笑:“那姒妇就罚她抄书好了,这孩子写得一笔好字,多抄些,日后留着说不定可以传家。”
“那这事就这么算啦?”萧夫人有些不满,觉得太轻拿轻放了。
桑氏柳眉微拧,故作不解道:“那姒妇还想如何?且不说姌姌如今姓崔,不过暂时寄居作客而已,哪有对着客人喊打喊杀的?而且文昌侯临走前好像特意叮嘱过婿伯,说是‘孩儿娇弱,当小心爱护为上,若有行止失当之处,万请海涵’,婿伯可是答应了一定会好好照顾姌姌,绝不叫这孩子受半分委屈。”
“你若重责于她,如何与婿伯交代,又叫婿伯如何与文昌侯交代?”
看萧夫人余气未消,桑氏又道:“况且,你若是执意要重责于她,可有想过姎姎又该如何处置?说到底,这事是由姎姎御下无方而起!”
萧夫人沉思片刻,方道:“此事我会一字不落地告诉将军,请他定夺!”
她面上微有笃定之色,显然相信丈夫会和自己站在自己一边。
桑氏心中暗笑萧夫人居然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如英,孩儿虽小,可算无遗策,若不是先拉拢了婿伯做靠,如何会闹今日这一出,回头叫萧夫人再吃个亏,她就知道自己女儿究竟有多厉害了。
于是当下她也不说破,只道:“那我先替你将这群小冤家打发了!”
萧夫人面带疲色,摆手道:“有劳娣妇了!”
桑氏微微一礼:“分所应当,何必言谢。”
九骓堂内,如英与少商双手交握,笑而不语,三兄弟将两姊妹团团围在一起。
程姎则被青苁夫人抱在怀里,泣泪不止。
明明同处一室,两拨人中间却隔着楚汉河界。
桑氏暗暗瞪了如英一眼,随即挥手屏退仆婢,如英的婢女见自家女公子点头后,方才鱼贯而出。
等到正堂之中只有程家一家人了,桑氏才叫他们起来。
桑氏牵着少商的手,先安慰了她几句,而后指着如英,朝内室看了一眼,大声训道:“二娘子今日耍够了威风,知错否?”
如英识相地朝着内室的方向恭敬叩首,朗声道:“阿母,请您息怒,女儿知错了。”
她又转身给程姎赔不是:“今日我心急嘴快,冲撞了堂妹,请堂妹不要见怪。”
程姎哪里敢受,忙不迭地还礼,抽噎道:“都是我的错,我不好,还有嫋嫋,对不住,对不住······”
她口齿不利索,来来回回只会这几句,如英心中嗤之以鼻,倒是程咏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堂姊,我不怪你。”不管心中如何想,此刻少商面上一片诚恳,她看了一眼如英,如英对她点点头,仿佛是在鼓励她将话说下去,“这世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我不会因为薄待与偏心自怨自艾,堂姊也不必因为自己招人喜爱而烦恼哭泣······”
少商语气十分俏皮,程少宫听了没忍住嗤嗤笑了出来,众人随即一起大笑,好像所有的隔阂与不快都消弭在笑声中。
桑氏与青苁夫人长舒一口气,待笑声停歇,桑氏才道出对如英的惩罚。
如英一脸轻松地道:“我这就把《孝经》抄上十遍,家里人手一份。”
程颂听了心疼不已,央求道:“这也太多了,三叔母,您再替姌姌求求情吧!”
“多吗?”桑氏语气幽幽,“我还觉得太少了呢!”
如英会意,眉眼一弯:“莫非是少了一篇屈大夫的《离骚》?”
这可是程止最爱的篇目,时常吟诵,还提前将两个堂弟的字定了下来——程广字茂行,程远字修远,皆是取自此篇。
桑氏假作嗔怒:“怎么,我今日为你忙了这半日,连点谢礼也不能得。”
如英一把抱住桑氏的手臂,偎倒在桑氏身上,讨好道:“能得,能得!叔母放心,我定然会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最好的心思来写,定不叫叔母失望。”
桑氏再也忍不住,一指头戳向如英的额头,笑骂道:“你个鬼灵精,若是写得不好,看我下次还帮不帮你。”
如英才不怕,她抱着桑氏的手臂摇了摇,语气十分亲昵:“若是写得不好,您下次就看在我这张脸的份上,再救我一回吧!”
在程家,除了程娓这个亲生女儿,就属如英与程止生得最是相像。
桑氏看着侄女这副卖乖的样子,又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你啊······”
九骓堂里一片欢声笑语,慢慢遮过适才的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