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脊背僵直,心如擂鼓。
只等陈二发难,她已不知如何应付,脑中只告诉她——毁矣。
烛火闪了几多回,荣荣却发觉吐在她颈侧尽是温湿的酒气,萦萦绕绕,骚乱她一颗摇摆颤栗的心。
陈二头歪身斜,下巴抵在她肩头喊了两声李小荣,迁带着怀里人倒向一边,可怜荣荣身量窄小,被高瘦的陈二拢得死死。
荣荣轻轻攘他一下,叫:“凡了”
陈二从梦中憨笑应她“小太爷不在”
荣荣知他未醒,心定下来,眼睛望望房梁,惆怅过一会儿,从怀里转过身与他面对着。
荣荣仰头看他,只能看见秀弱的下巴尖与微微柔软青涩的胡茬,唇微张着,在呢喃小荣爱妻,又或是断续的桃花飞绿水云云,不知白日里读了哪些骈句。
荣荣环抱住陈凡了的腰,脑袋贴住他胸膛,轻声对着那里的心口说:“我害怕”
他当然没应声,荣荣又说:“我怕死了”
灯烛伶仃地烧了一夜。
陈凡了醒来时第一眼望见帐幔,回想片刻实在不能记起昨日分毫,便“腾”一声盘坐起。
挤着睡眼环看了一圈,“哎呦喂”地大叫起来,几乎是跳下床,两个大步迈到绣架跟前,薅起瘦薄的荣荣就往床上走,几近气急败坏:
“几个时辰啦!还描!您眼睛不想要了舍给我也成,没这么糟践自个儿的”
把人按在床边坐下,陈凡了开始解帷幔,一面絮叨:“真不是小太爷没见过世面,满京城有哪个绣娘跟您似的,收工回家、不拿钱也给人家赶工,从前不知道,现在可算开眼,瞧得真真儿的就只此一份——陈李氏小荣!”
陈凡了蹲在荣荣腿边,瞪着她没好气:“脚伸出来……害什么臊哇”
简直像泼辣的老姑婆,荣荣想着。
她说:“你小点声,公婆还没醒”
陈凡了褪去她的鞋袜,握住莹白一节脚髁,一开口仍在损人:“勤奋的祖逖闻鸡起舞,练就文武直取幽州,我爹娘最爱用典,少不得与你一同闻鸡吹金箔了”
“你只管在我这逗贫,赶明儿我去爹那告你一状”荣荣憋笑顶嘴,软软的胳膊圈住陈凡了脖颈撒娇,“喝酒?罚你去祠堂坐冷板凳!”
陈凡了还在蹲着,半点气势全无地耻笑荣荣“说的是夫妻一体,您可真会疼人”
荣荣说:“我说真的,最多我陪你喝,以后切莫再在外应酬了”她犹豫一瞬,想起何立的污糟手段,又是惊心昨夜失身于他,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想起。
任是她愁肠百结,仍要滴水不漏,终于还是郑重地告诉陈凡了:“喝酒误事”
偏生有人不解语,大咧咧敷衍了事,好在还知道体谅媳妇,催促着荣荣早作休息。
陈凡了为她掖好被褥,寻思着待会儿去父母处请安,却驻在床头不愿走,拉起荣荣的手指一遍遍玩。
荣荣陪他,也勾勾他的手指拉扯。
姑娘憨傻,陈凡了想着。
陈凡了笑起来,忽然握住她的手到嘴边亲了一口。
眼见着姑娘耳根红透,陈凡了忍不住多看,却也不好意思起来,翻着眼睛瞄房梁,向来利索的嘴皮子开始结巴:“咳……那什么,没见过别人家怎么过,你也不知道留爷们儿”
荣荣也结巴,“那……我留,留你呗?”
“别吧,瞧着您可老大不情愿”
荣荣不语,拉了他手轻轻亲在手心,而后眼睫颤动,一言不发。
陈凡了认为自己握了一片羽,从手心搔到胸间。
荣荣说:“这遭我交过工,就去宰相府请辞,只辛苦这一阵,赚来饷银捐了庙里还愿——我近日绣的勤,就是为的日后辞去这份苦工,府上念我劳心劳力,想来不会不允。”
她温言软语,娓娓而述,教陈凡了熨帖。想起荣荣发的什么愿,心中更是酸软,笑说:“我出门跑生意而已,值当你请回大愿?”
“你不懂我小女子心愿,只一条——我为你求的黄符务必带在身上,让菩萨知道,这有个游人是有家的。”
……
绣娘李荣主持绣造的贺仪名为《猿猴戏象》。
画里写意,寓意相上封侯,吉祥多寿。
这幅绣作要在寿宴那日作屏风摆在前厅,因此府内上下极为重视。
在荣荣最后一次收针藏线,宣告绣毕时,消息从绣院传到内三门,再到内厅、大厅,一路正门大开,传到何立这里,他正翻看亲兵营新兵造册,与统领王彪商议人丁布配。
何立随意打发两句,邀王彪一同验收贺仪,王彪不精官场来往,只说新兵待练,先行告退。
何立手心敲扇,兀自往绣院游走,走过内厅雕花门,荣荣已经端着托盘出现在眼前游廊上,何立便停住等她。
李荣嫁前惯穿清浅绿衣,一家有女百家问,但凡说起绣娘绿裙,就知是荣荣了。
如今她穿衣稳重,除却一张孩子气的脸庞,俨然成了小老太婆。
待她走到跟前,何立不免嫌弃:“欸——”
“虽则我不便插手你家事,但这酱色衫着实与你不配,二十年后再穿不晚”
荣荣含糊应是,显然也没放在心上,殷勤捧上托盘供何立查验。
何立手不沾绣样,只折扇挑起看了两眼,抬眼看见荣荣眼中希冀,也不说透,一面翻动一面低声说话:“好荣娘,到我这儿只能算是过去,送到宰相处才是定了 ,待我请示过后陪我走一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