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于天边沉沉垂下,星子悄悄掉落。唉,远不及那夜暴雨似的繁星。
想她。
我摸出手机。
你在干嘛呢,嫂嫂。
然后将手机锁进柜子中,去查房。
这是高启兰的小游戏,把等待的东西锁起来,过一段时间作一个礼物送给自己。
她没回我。
霓灯已经点了,与穿梭的车流连成一副震颤的动态图画,这样的攒动很不安。
陈书婷去到哪里了。
主任平底鞋哒哒磕地的声音急急传来,空空敲敲门。
小高医生,快来!
从三层到负一层很快。
不详像浓稠的墨汁腾空,我在喉头压住一点反胃。
我曾想她予我一生肌肤相泽,予我晦涩难灭的爱,予我俟河之清。许我繁华寂寞地绽放在她唇之下。
可是如今她予我一单白布,孤零零地留我一人。
她答应来看我。
捧着花来,许我挽她,唤她「书婷」,一一介绍给同事。
她答应了我的。
我的眼泪穿成串,断了链的珍珠似的向下洒。打在白单上,打在我止不住抖动的手上,打在她脸上。
我挑给她那只手包,还扔在一边。揣着她的口红,她的手机,她一封信,写着给小姑娘。
短促的,未竟的,急冲冲,墨水还被蹭开糊在纸面,陈书婷最后的字迹。
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
我想恨她,怨她,免了自己这碎成残片鲜血淋漓的心。
可是我太爱她。实在是太爱她。
两位哥哥总说我落泪太多,使他们害怕。
这里四下无人,唯独我和嫂嫂。
我想放声大哭,由眼泪洗掉伤悲。可是书婷,书婷的面貌那样陌生,像死寂的花朵一样,我凝了眼泪才能用视线去摸她的鬓角,她的睫毛。
陈书婷。
我的嫂嫂。
玫瑰再也不会开口,叫我小姑娘。
高家,深重而绝望的悲伤。
在医院。
我们都想跪着祈求上天这是一场残酷的梦境。
大哥的泪划过脸上的沟壑,抓我的手。
小兰,我错了。你嫂子说,说蒋天是要下杀手的,对咱们家人。我没放心上。她知道了,我没放心上。
她早就安排了,晓晨瑶瑶上哪个学校,咱们家的体检,你工作,她早就安排了,她早就想好了,怎么我就没放心上?
我脑子轰地一声。
「空空」「空空」
哦,那是我心在跳?
我尚有心脏在吗?
她在四月于我撒了一个谎,编了我一夏的梦。
我竟全然不知,傻傻地陪她演一出爱情。
我身上有些东西随着她死去了。
她想要我三十五岁结婚,来赴我的喜宴。
没想到我着丧服,立于她碑前。
晓晨大哭,因为他真的是她的血亲。
大哥悲恸,因为她真的是他的结发。
我不知以什么立场,眼泪不绝,几乎泣血。
我想她唤我。启兰。我们俩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活成了她的遗物,流浪在这世间,一丝魂魄般游荡在高家的别墅中。
我偶有诧异,竟然不知道我爱得这样深。
年岁仅初入社会,她竟已耗光了我全部的爱情。
分不清阴历阳历,七曜日在我面前如流水般哗哗闪过,她离世,我居然学会了新的记日方法。
她离世的一周,一月,两月,三月,一年,两年,十年。
兰花的叶先焦炽,蜷缩,干枯,花也干瘪,蔫头,耷脑。
完全地死去了。
大哥来敲我的门,额头先进来,发际线不久随后,温和小心地笑。
小兰,你有包裹。
是她曾经常订制做衣的店,成套成套漂亮的红衣。她要我三十五岁嫁人,而今天我和她一般年龄。
我不知道她竟还想着我,一缕魂魄常伴身侧。
那夜眼泪都被我哭干了。
总有人说小兰你还小。
她这样爱我。
等我每年子夜看望她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将玫瑰放在1970年她出生的数字上,吻留在死去的2015。
她永远不老,等着我长大。
我的泪打在红衣上,血一样。
第二天我一件件披上那喜服,纱衣缠绕倾泻而下,我青眼向镜中端详,这一袭红衣将我裹得极美。
镜中那女子细细打理,如陈书婷来我的寝室,教我学习化妆。底妆不见得轻,要无暇。眼妆不见得素净,要醒目。唇不见得自然,要肃杀。
我们如姐妹双姝。
我将一双镜片置于桌上,想起她那么多次,伸出那双有骨节的女性的手,缓缓将它们取下,盯着我的眸,笑出万种风情。
我初次见她便是在这里,今天我生辰。
陈书婷,我们一般年龄,你舍不得不来。
楼梯尽头,卷曲着翻滚的发,平肩,一身丝绸红衣将她背影裹得极美。
小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慢。
我感觉到脸颊与眼睛都笑起来。
嫂嫂。
我拾级而上,赴一场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