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晦云迷，风低树翳，宫室静穆，众人缟素。
每逢霍将军的忌辰，文帝总会在长秋宫午宴后，同宣后越妃，一众皇家子孙在奉贤殿中进行祭祀。霍翀将军舍命鏖战，霍氏满门战死，凡文氏子孙必要牢记文氏荣耀乃是霍氏给予。
早前，桃言托梁邱飞转告，自家郡主连夜赶路回城，身子劳累，已向陛下告罪，无法赶赴午宴。凌不疑多少有些失落，自去杏花别院那一日分开后，因裕昌次日清早就带着桃言以及前一日就被他连夜派去的一队黑甲卫不声不响地启程，他甚至没能当面同她道别。直至今日，他们已有近一月未见，寤寐辗转，行也思卿，坐也思卿。所幸，自己今日就能再见到她。
众人来到奉贤殿，凌不疑惊讶地发现满朝文武分列殿外两侧，仅留下中间的空地留下供他们入殿。进入殿中，竟见到了汝阳王夫妇，霍君华与崔侯四人。
凌不疑下意识看向文帝，不出意外的面色无常，显然是早知如此，不如说今日的景况本就是遵照他的旨意。
“阿狰，给你阿父磕个头，让他好好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文帝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凌不疑更是眼眶一红。陛下知道了。惟越妃不管不顾地直言怼道，但她的眼里却无任何意外之色，分明并非不知内情。
“陛下，您可是糊涂了，霍兄之子阿狰早就殁于孤城多年了。”
“阿狰，你这竖子将后腰上的三耳虎头胎记藏了这么多年，真以为朕永远不会发现吗?”文帝厉声喝问道，眼中却已不自觉涌出泪意。
“臣知罪。”凌不疑重重跪下，双手平举，手掌交叠，额间贴上手背，叩拜于地，哑声告罪道。
一时间，众人不由瞠目结舌。凌不疑竟是霍将军之子霍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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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此时的灼华阁中，裕昌一身素衣道袍，道童发髻，胸前挂着桃花双鲤环佩，不施粉黛，不佩钗环，还是与凌不疑入城重逢的素净模样，如冰胜雪，眸清如莲，唇夭似桃。面前的桌几上摆着凌不疑亲手为她所做的那几样东西，玉笋纤指缓缓地一一轻抚而过，有几分难以掩饰的不舍，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旧日光景。寒冬腊月间，他为她披上大氅，上元灯会夜，眼前心上皆是他，及笄生辰宴，他只为她而来，……
原来，这短短的一生，夭夭与子晟，竟也有这许多独一无二的回忆，欢喜与泪水，皆是不可替代，无法忘怀，亦……不曾后悔。她轻轻扬起清浅笑靥，双眸水雾朦胧，依稀有唯一的星光，又仿佛是某个熟悉的身影。黑衣银甲，眉眼如画。
子晟，你终于要做回霍无伤了。而我，如今亦想只做云华。
***
“曹成，呈上来。”
“奴才遵旨。”在众目睽睽之下，曹成双手托举，呈上一尊女娲金像。
“叔母，可对此物有印象?”曹成在文帝的示意下，将之呈到汝阳王妃面前，供她细看。
“这不是淳于氏之前送我的女娲金像吗？为何会在陛下这里？”汝阳王妃常常对着它礼佛，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大惊失色道。
知晓凌不疑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孤城失守真相的三皇子若有所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曹成将女娲金像重新呈到文帝面前，众人都清楚地瞧见了文帝从金像底部抽出一沓陈旧信件。
于是，满朝文武一一传阅，一字字全是狼子野心，一句句俱是阴谋诡计，城阳侯凌益赫然已是罪恶昭彰，不容辩驳。
凌不疑，如今应该叫他霍无伤才对，反而是在场之人中最后一个接过那些重见天日的信件，亲眼看到了凌益的滔天罪证，他苦苦寻了这么久的证据在今日终于大白于天下，不禁泪水滑落，身子微微颤抖。
“父皇，城阳侯凌益通敌叛国，勾结戾帝余孽，致使孤城失守，已然罪证确凿，另有寿春守将彭坤等涉案之人，儿臣恳请父皇下旨，严惩一干叛臣贼子，以慰孤城百姓与霍氏全族在天之灵。”厉目肃然的三皇子走到凌不疑身边跪下，郑重行礼道。
“臣附议。”殿外的文武官员纷纷跪下附和道。
“儿臣附议。”向来温和宽厚的太子也是第一次与三皇子意见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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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正提笔在竹简上写字的裕昌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猛烈而又连绵，刚写了几行字就被如泼墨桃花的浓艳鲜红所覆盖。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捂住嘴，素白如霜雪的掌心立刻染上了流动的朱砂，握笔的右手已经连连颤抖，难以继续下笔。
“郡主!”在一旁磨墨的桃言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连忙放下墨石，急切地跑到裕昌身侧，为她轻轻拍抚着胸口，泪水已然盈眶，鼻头酸涩，再开口已带哭腔，“您怎么突然咳血了？你可别吓奴婢!奴婢马上就去给您请大夫。”
“桃言，…咳咳…别怕，……咳咳咳……我不会有事的…咳咳…你难道忘了，…咳咳咳…我自己……就是大夫吗？…咳咳…我自己的身子，…咳咳咳…我还会不知道…咳咳…该……该怎么治吗？”左手转而拉住桃言的手臂，裕昌断断续续地安慰着病急乱投医的她，竹简上的桃花灼灼似火又多了零零落落的一大片。
“对对对。那郡主您赶快开药方，奴婢立刻就去给您煎药。”桃言抬手拭去泪水，接口道。
裕昌强忍着咳嗽，仅用寥寥数语说了几味药材及火候时辰，桃言连连点头，只一遍就记下来，迫不及待地跑去后厨。
裕昌面色虚弱，笑容温柔地凝望着桃言急匆匆离去的身影。
对不起，桃言。我已经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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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罪臣霍无伤还有一事启奏。”自随霍君华一道重回都城后，他终于第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在人前用回自己真正的名字。
霍无伤当众娓娓道出，阿狸也就是真正的凌不疑用爬上杏树摘下的杏子作交换与他换了衣服溜出去玩。他想要将杏子拿给阿父霍翀吃，却恰好亲眼目睹凌益劝说义兄霍翀投敌不成，反将其杀害，而他则被凌益放火燃起的烟熏昏。等再醒来后，满城尸山血海，满目烈火熊熊。在城门口他见到了只因穿着他的衣服而被其父凌益认错杀害的阿狸。随后，又遇到了还活着的另一人，姑母霍君华。自此，二人相依为命，颠沛流离。为了不让凌益认出他的身份，霍君华出于一番苦心，故意带着幼小的他在外流浪一年。他与阿狸本就容貌相似，待长大些，本就容易认错他们二人的凌益便更瞧不出端倪。自小娇生惯养的霍君华尝尽人情冷暖，吃尽苦头，受尽磨难。重回都城之时，二人都瘦得只剩下骨头，不成人形。霍君华却得知凌益在她与阿狸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这一年里已另娶新妇。为了保护他，霍君华借此大闹绝婚，此后更是日日装疯卖傻。时日久长，她渐渐真的半疯半醒，为了灭门大仇，方苦熬挣扎至今。
几位皇子与文武百官皆沉痛哀悯，静默难言。女娘素来心性柔软，忽然听闻此等苦难深重的真相，宣后与几位公主大都泣不成声。汝阳王妃第一次在人前面露愧疚，低低抽泣不止。越妃更是直直走到早已泪流满面的霍君华面前，第一次神色温柔地拉起这位旧日情敌的手。
“当年为何不对我们说出真相?陛下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陛下曾经说过，绝不会再相信臣妇的任何一句话。为了不让凌益接近阿狰，威胁他的性命，臣妇实在毫无办法。”霍君华这些日子在崔侯按照裕昌开出的药食方子精心调养下，清醒的时日渐长，此时便是目光清明，吐字清晰，有条有理。她悔恨交加，是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昔日种下前因才得来今日苦果。
罪臣凌益及城阳府男丁获枭首之刑，由霍不疑监斩，贼首凌益更是由他亲自行刑。城阳府女眷流放西北，三代亲族不得返回都城。寿春守将彭坤，由霍不疑率黑甲卫亲赴寿春，将其就地正法，其家眷下人不受牵连。
他本就是霍家人，改回霍姓理所当然，而仍旧保留不疑这个名字则是为了代替真正的凌不疑活下去。不疑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因为阿狸体弱多病而被霍君华强行要去，阴差阳错，他倒是在孤城惨案后又因为霍君华寻回了这个一开始的名字，今后更是继续背负着少年阿狸失去的生命，以及父母最初的期望，绵延一生。
还在家中静思己过的凌益与淳于氏毫无防备地等来了三皇子与梁邱起带领一队黑甲卫将其全府上下抓进廷尉府大牢。凌府正式更名为霍府。
这一番惊天变故下来，裕昌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个中情由，与她一同策划今日这一切的文帝与被她请求先行前来的汝阳王夫妇也是全然不知。
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间涌上心头，霍不疑马不停蹄地赶往汝阳王府，紧随其后的梁邱飞与黑甲卫拦住了王府一众下人，霍不疑不管不顾地就直接闯了进去，直到冲进灼华阁的院子里，仅仅一门之隔，陶瓷碗碟掉落在地的刺耳声响清晰传来，震耳欲聋，四分五裂的仿佛是他胸膛里急切担忧的一颗心。
“郡主!”那是桃言的声音，凄厉哀绝。
他毫不犹豫地大力踹开房门，几大步就来到床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床榻上双眸闭合的素衣女娘身上，她还是他记忆中最初一眼万年的模样，清雅绝世，娇美出尘。惟独身侧摊开的左手掌心上，盛开了一片雪中红梅，那腥红的颜色鲜艳又刺目，浓烈的腥气几乎彻底掩盖了洒落在地的药汤气味，嘴角安然的弧度永远地凝固住属于她的岁月年华，从此再也不会流逝。
趴在裕昌身上的桃言哀哀哭泣的声音恍若是从很远的某处传来，隐隐约约，模糊不清，如若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所隔绝。于他来说，此处只有他与夭夭。
“夭夭。”他如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脉脉温柔地唤她。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这般唤她，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亲密。她一听就会知道，他又贸然闯入她的闺房，生气也好，怨怪也罢，她定会睁开双眼，唤他一声。只要开口唤他一声就好。让他听见她开口唤他一声。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没有睁眼，也开口没有唤他。
她不会醒来，更不会再开口唤他。永远也不会。
她真的不要他了。可是她怎么忍心就这么抛下他?在他即将大仇得报，自以为往后甘福将至的时候，让他彻底失去了她。
“夭夭!”他猛地将桃言推到一边，将裕昌紧紧抱进怀里，想要就此融进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彼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裕昌生息全无，隐忍的泪水终是一涌而出，胸口处有种濒死彻骨的痛苦，仿若突然有一把刀刺入五脏六腑之中狠狠地绞动着，一团团血肉横飞，心肝肺皆撕裂成一片一片，一瞬间绝望得想要抛弃这世间的一切。他明明刚从地狱的黑暗里活过来，好不容易才从一缕孤魂野鬼变回一个人，可他又恨不得即刻死去。重新变成鬼魂也许就能再看见夭夭鲜活的表情，对他生气，对他笑，再听见夭夭娇甜的声音，叫他霍不疑，唤他子晟。
叶坠花落，一别不复。情执难舍，命劫成谶。
(下部完)
作者此章为Be结局，凌不疑真·追妻火葬场，下章开启He结局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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