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寒莹,晴曛院明,满树杏花妖娆,繁盛纷纷,白似雪,香胜梅。
裕昌乘坐汝阳王府安车,在凌不疑骑马随行下,今生第一次来到杏花别院,她下车前下意识抬头望向牌匾,眸光深远。
院子里不时响起天真烂漫的娇笑声,裕昌望见杏树下那个兰紫锦衣的女娘,成熟姣好的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盛态极妍,她的眼神一如未经痛苦磨砺的少女,沉浸在为自己编织的幻梦里,却又不能彻底地与世隔绝。霍翀之妹,霍君华,凌不疑的阿母,也是霍无伤的姑母。她见到凌益还是会立刻清醒而又疯癫。她见到凌不疑,时而将他认作远方打秋风的侄子,说道他常来吃白食,时而将他认作阿兄霍翀,朝他任性撒娇,时而将他认作亲子阿狸,亲自下厨做杏花糕给他吃,有时甚至还会将他认作凌益,对他喝骂撕打。唯有面对崔侯,一直亲昵地唤他阿猿,不太坦率地接受着他的悉心照料。
“你是谁?”霍君华傲气十足地望着她问道。
“霍二娘子,我是你这远方侄子的新妇。”裕昌顺着她此时错乱的记忆柔声介绍自己,笑意浅浅。
“你长得勉强还过得去,我这侄子还算有福气。”霍君华微微点头,这般平静堪称亲切的回应让一旁的凌不疑与崔侯忍不住讶然,只能如同看客待在一旁,插不进她们之间。
“霍二娘子过誉了,我自知不过寻常的蒲柳之姿,倒是如女娘子这般美貌之人,我今日方是第一次见,自愧不如。”裕昌这话说得并非自谦,而是完全出自真心。程少商的好相貌,便是自己如何也比不过的,是以前世红衣鲜妍的她才会在上元夜的灯会上成为凌不疑的一眼万年。
“算你有眼光,就是那越姮也是比不得我的。”霍君华与越妃昔年的爱恨情仇,前世裕昌也是听程少商简单提过几句。恍然间,她不禁想到,前生的自己与程少商不就是另一个霍君华与越妃,只是凌不疑与程少商之间没有多出一个宣后的影子。物伤其类,她透过眼前的霍君华看到了上一世的那个自己,她们都不曾等来与心悦之人相守的圆满,也都寿数不终。
裕昌垂眸掩去起伏的神色,上前走近几步,折下一支低垂的树梢上最盛放的一朵杏花,“霍二娘子,我瞧这朵杏花开得最艳,堪堪与女娘子相称,不如我来为女娘子戴上。”
“好,那我就给你个机会试试。阿猿,赶快去取我的铜镜来。”对于霍君华,崔侯向来是无有不应。
裕昌将杏花给她插在发髻上,霍君华抬手抚着那朵杏花,微微左右摇头,照着铜镜,恰好与裕昌在铜镜里四目对视。
“怎么样?”
“霍二娘子人比花娇,戴上这朵杏花正是相得益彰。”
“我明日要戴给文家阿兄看,他定会更欢喜我的,那个讨人厌的越姮别想再缠着他。”霍君华对于她的夸赞极为受用,欢喜道。
文家阿兄便是文帝,越姮则是越妃,如此大胆地直呼当今圣上与当朝贵妃名讳本是大不敬,当治其罪,但这里的余下三人谁都不会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想哄着霍君华开心。
裕昌借着搀扶霍君华去饭厅的时机,给她号脉,霍君华与囡囡同样先天不足,这些年的心神损耗,又日益加重,果然有油尽灯枯的先兆。
裕昌虽跟随云臻道长习得一手不错的医术,可也不是扁鹊在世,她只能暂且以药养食补,为霍君华尽量多拖延些时日,待日后师傅亲自前来为她诊治,或许有根治之法。
“崔侯爷,劳烦您命别院下人为我取来笔墨竹简,我这里有个方子,或许适于给霍夫人调养亏损的身子。”她思忖片刻道。
崔侯不由喜出望外,他虽常年待在杏花别院,对于裕昌赠医施药,济世行医之事,也早有耳闻。毕竟,她与凌不疑的流言传遍都城,事关霍君华之子,崔侯不可能不关心留意。
“夭夭,今日谢谢你。”刚刚走出杏花别院大门,凌不疑便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荡的心绪将她揽腰扣进怀里,“阿母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我很喜欢未来君姑,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裕昌没有挣扎也没有回抱,只是淡淡地解释道。藏在心底的下一句是,为了前世的那个自己弥补与报复,也为了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另一个可怜人在今生求得圆满,寿数有终。
王府下聘,交换庚帖,婚事已成定局。今日夭夭不但主动提出要来杏花别院看望阿母,还十分自然地说出她是自己的新妇,更将阿母唤作未来君姑,分明是已然真心接受这门亲事。凌不疑对于来日的成亲满怀喜悦期盼,忍不住低声感叹。
“真想早些将你迎娶回来。”
“凌不疑,定亲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我打算去都城附近的几个城镇行医施药,在你的…舅父霍将军,忌辰的前一日我会赶回来。”裕昌冷不防开口吐露筹谋已久的打算。
“那我派一小队黑甲卫护送你,仅凭汝阳王府护院的身手,根本不足以保护你的安全。夭夭,我担心你又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遇见什么危险。”凌不疑心知她素有行医之志,并不想强迫于她,再惹她不悦,便退而求其次提了一个要求。
“好。”裕昌爽快答应。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会去汝阳王府带王府所有下人操练。”他又趁机说出他原本准备明日不打招呼就直接施为的想法,这是不懂得如何与家人相处的他,为好不容易即将真正拥有的家人努力想出的周全打算。
“大父大母年事已高,你若令王府下人晨起操练定会惊扰到他们二人休息,不如直接从你要派来保护我的这队黑甲卫中抽调数人前去护卫王府。”裕昌鼻头一酸,委婉地出言建议道。
“不必,我再另派数人前去便是。我绝不会拿你的安危冒险。”凌不疑不禁眉头微蹙,骅县之乱还历历在目,他绝不会再给自己重温那摘胆剜心之痛的机会。
“子晟。”裕昌蓦然唤他,称呼亲昵,仿佛已然用尽了一生的温情绵绵。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唤他。
“夭夭,怎么了?”
“我不在的日子里,务必珍重。”裕昌有些庆幸,他们此时拥抱的姿势让凌不疑无法发现她的不对劲。确如师傅云臻道长昔日所言,她着实不够聪明,活了两辈子,还是学不会真正的不动声色。
“好。”凌不疑温柔坚定地许下承诺,他尚且不知,这竟是裕昌同他此生最后的当面道别以及真心愿景。
凌不疑,我又骗了你,但这会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一生又一世,你始终是我逃不开的劫难,我已经太累了,就让我彻彻底底放下这一切吧。你屡次毫不顾惜我的意愿强迫于我,这次就让我先抛下你,由我先行悔婚,拒绝你的情意,报复你一回。你不要原宥我,也不要再念着我。我们,生死不相见,和离不相念。
孤鹤赴远云,鸾鸟独栖梧。凄风卷花枝,寒阴入柳巷。
作者明日超长章高虐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