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光,风凄冷。鹣鸟孤坠崖,鲽鱼独离湖。
霍不疑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久久地一动也不动,眸光里曾独为裕昌所见的万里星河再也寻不见一丝踪影,只有一汪空洞无光的深潭,眼角竟是流出了两行血泪,绵延在俊朗的脸颊上,触目惊心,尤显骇人。
桃言纵有满心的怨怪也不忍再开口,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桌几上摊开的竹简上鲜红干涸,上面的几行簪花小楷是她耗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提笔写下。
大父大母,裕昌不孝,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望保重自身,切莫为不孝孙女太过伤怀。
霍无伤,文宜今有二愿望你成全,一愿将军勿忘当日在杏花别院门外应我所言。二愿将军早日觅得新妇在侧,今日便与文宜绝婚,两不相干。最后的几个字被血迹斑斑遮盖得模糊不清,又似是有泪水曾落下晕开墨迹。
桃言,本郡主许你脱去奴籍,婚嫁自主。此后天地广阔,余生安好勿念。
有轻缓如尘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桃言循声望去,竟是一位鹤发素衣,风骨出尘的陌生道人,腰间却格格不入地挂着一只酒壶,不由一边施礼一边惊疑询问道。
“道长,请问您是……”
“贫道道号云臻,今日乃是为了我这痴傻徒儿云华而来。”
闻言,霍不疑终于有了动静,他仿佛是在绝望放任之际蓦然遇见了救命稻草,水中浮木,小心翼翼地将裕昌的身子放回床榻上,随即转身急切地重重跪在云臻道长面前,第一次在人前舍下一身铮铮傲骨,连连磕头哀声哭求,仿佛他仍是多年前那个在孤城大火中无能为力痛哭流涕的稚子。
“云臻道长,求求您,救救她。您是夭夭的师傅,之前就救治过夭夭的旧疾,如今也一定能救活她,对不对?只要您能救她,便是让我死也甘愿。”
云臻道长轻叹一声,双手扶起霍不疑,开口就一语道破了他尚未正式昭告天下的真实身份。
“霍将军请起,贫道早就算到她会有此一劫,故此番才会再次下山入世。”
“道长,所以您是有办法救郡主的对吗?”桃言也忍不住怀着一丝希望,心焦地插话道。
“此事涉及天命机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霍将军且先随贫道同去,王爷王妃还在正堂处等候。”云臻道长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递给桃言,“先把此药喂她服下。”
霍不疑随同云臻道长来到汝阳王府正堂,汝阳王站在正中缓缓捋须,面色沉重,汝阳王妃则是绕着他急得团团乱转,烦躁不安,瞧见他们之后立刻迎上前去,急急问道。
“道长,我家裕昌现在怎么样了?”
“王爷,王妃,稍安勿躁,贫道已让府中婢女喂云华服下丹药暂且护住她的心脉,现在请先与霍将军一同听贫道将此中内情详细道来。”
霍不疑蓦地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即将得知的是一个足以让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天机。
“霍将军,你与云华前世有一段无果的前缘,但云华因你有了执念,生了心疾,寿数不终,而立之年未过。今生她身负心疾而生,乃是前世之因,我推算出她是早夭之相,活不过双十年华。若她自愿断情,一心修道,本可顺遂一生,但她偏偏与你又几番结缘,缘生执,执生劫。她无法堪破执念,心疾因你而生,亦因你复发,你们之间因缘纠缠,随后她更是几番擅自插手他人因果,搅乱生死命途。骅县大乱,蜀地谋反,及至今日孤城翻案,她的大劫终是逃不过。”
冷风穿堂而过,堂中静若死寂。
“霍不疑,原来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竖子为何两辈子都不放过我家裕昌,还要把她害得这么惨?你要复仇要讨债为何不去找那凌益和淳于氏?”汝阳王妃一边痛哭怒骂一边连连推搡责打早已泪流满面,不发一言的霍不疑。
汝阳王妃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都是他的错。他也恨死自己了。他曾那样强迫裕昌同他欢爱,不得不妥协嫁给他,汝阳王妃不过是用大可转头即忘的言语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让他挨几下板子,受点皮肉之伤。今日事毕后,文帝私下的一番解释让他方才知晓,裕昌竟默默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助他大仇顺利得报,他霍不疑究竟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相待?悔恨无尽,悱恻绵长。
“呜呜呜……我可怜的裕昌啊!大母后悔了,大母不应该撮合你和这竖子成婚的。早知如此,大母宁愿你一辈子修道行医也好,大母可以一辈子陪着你。”正堂内一时间只有汝阳王妃自责愧悔的哭诉清晰可闻。
“道长,敢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汝阳王率先冷静下来,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
“霍将军,云华的这一切缘劫皆是始于你,也该终于你。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云臻道长的一番话让汝阳王夫妇大吃一惊,霍不疑却是含泪正色跪下,双手平举,手掌交叠,额间贴相手背,掷地有声道。
“道长,凡有所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了夭夭,子晟九死不悔。”
三人又来到灼华阁中,而云臻道长依裕昌此前来信所求,独自前往杏花别院为霍君华诊治。霍不疑坐在床榻边,一边目不转睛地深深凝视着裕昌沉静的睡颜,一边用力捏紧被匕首划过一刀的左手手掌,血珠一滴滴地从握拳的缝隙中落入被桃夭双手捧在正下方的灰釉陶碗中,一声声的滴答,缓慢而清晰。
鲜红的血最终装满了大半碗,他的面色隐隐有些发白,却只是用梁邱飞及时呈上的手帕随意包扎了下手掌,停留在裕昌脸上的目光却是一刻也不舍得移开。
尔后,霍不疑一手将裕昌的身子扶起,背靠在自己怀中,另一手接过桃言手中已与鲜血搅拌均匀的药汤,喝下一口,含在口中,不带丝毫情欲,而是满怀深情地低首贴上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将含血药汤缓缓渡入她的口中,一口接一口,喂完药汤,直接用手背擦去薄唇上残留的血迹。
汝阳王夫妇都不禁有些动容,他们对霍不疑的愤恨已然稍有消解。按云臻道长所言,这含血药汤每隔七日必要饮上一碗,不可有一次中断,不知何日方可停止,亦无任何人可替代,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地一口应下。
“王爷,王妃,子晟有一事相求。”霍不疑帮裕昌重新在床榻上躺好,小心而温柔。随即,又朝他们二人跪下,双手平举,手掌交叠。
“你说吧。”汝阳王叹道,其实如今反而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求在先,若能有所回报也好。
“待复仇事毕,请准许子晟与夭夭立即成亲。”额间贴向手背,霍不疑哑声求道,却是提出了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要求。
“子晟,依云臻道长方才所言,裕昌有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醒了,而你是霍将军之子,陛下绝不会允许霍氏香火因你断绝。”文帝的心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汝阳王语意深长地提醒道。
“子晟早已说过,此生非她不娶,也定不会负她。不论她日后能否醒来,她都只会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崔侯一直对我的姑母情深义重,他们二人不日将定下婚盟,霍家香火自会由他们延续。不论陛下是否同意,子晟心意已决。”霍不疑再行跪拜大礼,毅然决然地表露不容置疑的深重情意。
“好,我答应你。”良久,汝阳王慨然应允,汝阳王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挠。
“谢二位成全。”霍不疑拜谢后,转头望向床上依旧毫无所觉的裕昌,嘴角浅浅勾起,眼中重见璀璨星光。
此情深似海,晨赏花,夕望月,日日与卿长相依。
作者尾声开启,霍不疑开始偿还裕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