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纷纷扬扬,悄然无声地染白了都城内外。虬枝裹玉琼,街市披银装。
裕昌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抱着那只金凤栖顶缀红玛瑙鎏金手炉,暖意熏染,檀香幽然。目光定定地落在案几上,那里摆放着细心折叠好的那件大红蜀锦曲裾以及盛放着孔雀木簪的锦盒,仿佛道观里供奉的一尊神像,任凭沧海桑田,地老天荒,始终是这般凝固的姿态。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裕昌早已习惯了诸事都要亲力亲为,灼华阁里大多数时候只有桃言近身伺候,此时亦是如此。
“郡主,四年前女婢遵从您的吩咐将包裹和信简交给凌将军,本想将您落在凌府的衣裙取回,但凌将军说除非您亲自去取。”自从她如实禀告了这件事,自家郡主就一直望着这几样凌将军留下的物件一言不发。
良久,一片雪飘过了窗棱,落在了锦盒之上,阳春桃花与凛冬白雪共存于同一刻,神像突然活了过来,踏入这红尘纷扰凡俗纠葛之中。
“桃言,将这曲裾和手炉先收好。”裕昌将手炉放在桌几上,淡淡吩咐道。
“是。”桃言没有多嘴问起木簪,四年前自家郡主惟独带走了它,想必这四年间也一直都不曾离身,可自从回到汝阳王府,便再也不曾在她的发髻上见过。思忖片刻,桃言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似更不明白了。
宛若四年前的腊月,汝阳王府在穷苦百姓聚居附近的街市设了汤棚。但是这次裕昌郡主并未坐诊赠医施药,而是命几名府丁和婢女施给百姓热汤。每日间隔时辰送来的几大锅热汤均是裕昌郡主亲自调配药材,有驱寒滋养之效,一个时辰方可熬煮成一锅,是以她一连数日都穿着素衣道袍手捧一卷医药书简守在厨房里,未曾踏出汝阳王府大门一步。
凌不疑本就忙于追查军械案,汝阳王府又谢绝见客,他们二人将近月余竟是未能见上一面。这样的景况,急坏了想要撮合二人的长辈,比如文帝为此扰得越妃不能安眠,被毫不留情地赶出丽华殿。又比如远在三才观的汝阳王特意赶回王府,劝阻了心疼而又生气的汝阳王妃。
终于盼到正旦这一日,冷月如霜,寒夜凄寂。
凌不疑独坐于杏花别院之中,面前是那盏他亲手为裕昌所做的灯笼,烛火透过灯笼纱映亮了他孤寂失落的面容。
“凌将军,战场上刀剑无眼,难免受伤,裕昌身为医者,唯有备下这些伤药,助将军少受伤痛折磨。多年旧疾未愈,裕昌仍需回到师傅身边继续治病休养,归期未定。此一别,山长水远,望将军珍重,能早日得偿心中多年所愿。”
四年前,裕昌只留下这样一封信简,甚至不肯当面同他道别。那一碗醒酒汤显然是裕昌有意为之,凌不疑满心疑惑不解又失落难过。他原本以为,那一夜他们已是心意相通,本该朝朝暮暮长相见。仅仅一夜之后,二人就天各一方。
这般疏远的语气,仿佛就用寥寥数语轻巧地抹杀了他们前段时日满城皆知的亲近。而且,应是巧合吧,裕昌怎会知道他心中隐藏多年的心愿?
孤城城破后,他不过是隐藏在凌不疑躯壳里的一缕游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那么多年,满城怨魂,满门忠烈,似海深仇,而裕昌是他唯一一点私心的念想,是他想要不顾一切紧紧抓在掌心的一丝温暖,一线光亮。
他原本这样想,裕昌已经亲口应承他的求娶,只要等他平乱归来,就亲自去寻回裕昌,不论她的旧疾能否痊愈,他都会奏请陛下当众赐婚。于是,他一刻也不耽误地入宫面圣,请命出征陇右,只想早一日名正言顺地同她朝夕相伴。
可如今,裕昌无疑是在刻意避开他。他才猛然发现,当年面对他的求娶,裕昌其实只说了会答应嫁他,却并没有吐露出一丝一毫真正的心意。
夭夭,你对我同我对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吗?
不管是不是,你既已应了我,就不能反悔,我不允许也绝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此生,你只能与我在一起。
他抬手轻抚灯笼纱上的红衣倩影,恍惚之下,仿佛是她着那件艳红蜀锦曲裾蓦然出现在眼前,双眸脉脉含情,与他对视,任凭他缓缓摩挲着娇美柔腻的面容,缱绻眷恋。
此时,汝阳王府的祖孙三人却是正和乐融融地用着厨子精心准备的饭食,还有裕昌专门为汝阳王夫妇亲自下厨熬煮的热汤,佐以数味滋补药材。
“大父,大母,今年的生辰裕昌不想。”饭食七分饱即可,裕昌放下竹箸,微微抬眉,云淡风轻地开口。
“这是为何啊?”闻言,汝阳王妃心下一惊,裕昌今年已年十九,正正经经的生辰宴却没操办过几回,她本想趁此这次生辰宴让裕昌与众多都城贵女世家公子交好一二,相约赏花出游,不要一门心思只放在行医修道上,急不可耐地想要出言相劝。一旁的汝阳王及时拉住她,只平静望向裕昌问道。
“裕昌,你是怎么想的?”
“裕昌自幼离家,长年不在都城,与一众贵女公子几乎从无往来,且自小修道行医,见识过民生疾苦,志不在权势富贵,行那炫耀攀附之事,实无必要。”
“好。”汝阳王一锤定音。
裕昌这番话确有八九分真心,余下的那一二分逃避之意被她默默垂眸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