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缘【拾贰】

初岁已至，宵月悬夜，北风卷地，都城风华锦绣，万家灯火通明。

  正旦宫宴，裕昌跟随已有多年不曾一同入宫的汝阳王夫妇赴宴，一袭湖蓝清浅幽然，于雪白狐裘披风下若隐若现。

  她刚刚自停在一道宫门口的王府安车中探出身子，便瞧见分明特意等候在此的凌不疑，立于宫灯下的颀长身影，笼着昏黄的光晕，温柔静然。

  “裕昌，我和你大母先入大殿。”

  “是啊，裕昌，时辰还早，你和凌将军慢慢走，不用着急。”

  汝阳王一惯是不插手不掺和，王妃又是乐见其成，两人先行离去，留下他们独处。

  “子晟，谢谢你的大氅。”裕昌回身取出那件被细心叠好的纯黑大氅，凌不疑淡淡一声“阿起”示意，梁邱起立刻上前双手接过，再退至一边。

  凌不疑刚要伸手扶她，裕昌却已然双手微微提起裙摆灵巧地跳下车，他只能默默收回手，裕昌自是毫不知情。梁邱起眼观鼻鼻观心，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只庆幸弟弟现在不在此处，否则他一张嘴，定是难逃一顿军棍。

  正在军营中给众位黑甲军兄弟下发年节节礼的梁邱飞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子晟，我们走吧。”

  “好。”

  两人在殿内众人投来的目光里，并肩进入大殿。文帝高坐正中主位，宣后越妃分别坐于其一左一右相伴，下方惯例是左右分席，诸如太子储妃，二公主二驸马和汝阳王夫妇则是同坐一席，未婚的皇子公主各自独坐一席，最后只剩汝阳王夫妇旁边的左侧末席还未有人。

  裕昌正踌躇不决，凌不疑却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直接同坐一处，众人神色各异。文帝一脸孺子可教也的笑容，宣后温柔静婉，越妃飒然艳丽。太子先是讶然，转而欣喜，三皇子眉梢微挑，眼神意味深长，三公主与五公主咬牙切齿，满脸嫉妒愤恨，二公主自若如山，五皇子见色心喜。

   “裕昌，今日宫宴本就是家宴，自你五岁离开都城后，还是第一次参加，难得一家团聚，就不必拘泥那些繁文缛节，谁也不能对你说三道四。”文帝金口一开，提前敲打一番，堵住了三公主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倒是让五公主看了一场笑话，也让裕昌无法拒绝，只有无奈谢恩。

  “多谢陛下。”

  “文宜，先等等。”凌不疑在裕昌执箸前就先将她偏爱的素食糕点一一放在她面前，而后将荤肉换到自己面前，朝她弯唇淡笑。

  “吃吧。”

裕昌禁不住心生动容，一时间心绪万千，讷讷地“嗯”了一声后，埋首于饭食之中，再也不敢同他对视。那抹温柔太过难能可贵，若再多瞧上一眼，只怕便勾得人甘愿泥足深陷。

  有人食不知味，愤愤不平，亦有人津津有味，心满意足。

  “阿姮，你看子晟这孩子，果真是长大了，会疼人了。”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转头对越妃感叹道，颇为欣慰。看来拟旨赐婚的日子不远了。

  “陛下，说起来还是您欠缺考虑，忘了裕昌应是惯于茹素，不沾荤腥的，多亏子晟待裕昌足够细心周到。”越妃慢条斯理地怼他，又顺其意为凌不疑美言一句。

  “裕昌，听闻你这十年间随云臻道长云游天下，四方行医。有空常进宫来陪陪予，予很想听听你们的云游经历。”宣后这些日子断断续续从文帝处听闻裕昌的旧疾和近况，不免对她生出些歉疚怜惜。今日终于见到她本人，更是真心地欢欣喜爱。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为凌不疑的维护偏爱，一为文帝的爱屋及乌，她也愿意为这对小儿女暗暗推助一把。

  “承蒙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女自当从命。”宣后总待儿女小辈如一位真正的慈母般，自幼无怙无恃的裕昌从不知阿母的疼爱是何滋味，宣后浸透骨子里的温柔可亲令她不自觉心生亲近之意。

   凌不疑侧身为裕昌布菜，不着痕迹地挡住某些不加掩饰的恶毒目光，无暇他顾的裕昌只能手不停箸，凌不疑的眼中但见青丝缕缕，绯玉艳艳。

  对裕昌的思念几乎占满了这些许年岁，汝阳王妃倒是不似早些年，根本没有心思三不五时进宫，对着文帝挟恩求报，今日更是完全没有起过倚老卖老，喧宾夺主的念头。她的余光始终停留在裕昌与凌不疑身上，心里想着，这凌不疑到底也算都城屈指可数配得上裕昌之人，也许同那近日突然递上拜帖的淳于氏重新来往一番未尝不可。四年不长不短，其间变数太大，若能先行定亲也好。她是不愿眼见裕昌真的一辈子修道行医，耽误了自己的婚嫁亲事。

  殿内众人这一番眉眼机锋，比起曲折离奇的戏文话本亦不遑多让，唯有知晓裕昌心思决意的汝阳王从始至终，老神在在，稳如泰山。

   这场宫宴至少表面上宾主尽欢而散，凌不疑虽未能亲自送裕昌回府，但他在离开皇宫时，披上那件纯黑大氅，鼻尖立刻嗅到裕昌身上独有的那股檀香与草药混杂的清新气息，仿佛正与她不留一丝缝隙地亲密相拥，想到裕昌曾日日将它抱在怀里，心口处此刻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