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了心神,隋轻水扬声道:“依我看,怀瑜公子才真正不必谦虚。谁人不知七年前碧蘅一动,自此扬名,风采无人能及。”
也不尽是客套话。七年前一众名门正派围剿红鸾宫,祝怀瑜负责击退外援。彼时他应是才及束发之年,在那场混战中被近三十名异教宵小所困,众人已打得精疲力竭,无人前去应援。本以为他必死无疑,未成想一番血雨过后,尸俘之中,唯有一人执剑而立。青衫色如雨霁天青,不见尘埃,端的是风清月自明。
祝澜凑上来问:“可是七年前围剿红鸾宫那次?”
隋轻水顿了下:“正是。那次打的很是艰难,双方死伤无数,直至隋莲绡自刎山前,局势才明朗起来。怀瑜公子可得那般成绩,委实不易。”
祝怀瑜道:“可是我并未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行事虽有正邪,性命却别无二致。”
隋轻水见缝插针地夸祝怀瑜,祝澜的关注点则集中在自刎上:“隋公子也知道这事?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刎吗?”
隋轻水拨开挡路的柳条,道:“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吧?至于自刎,我可以和你说个法子,就是不知可行不可行。中元节时你不妨给莲绡烧点纸,让她托梦给你讲讲缘何?”
祝澜发觉自己被戏耍了,旋即折下一旁柳枝向隋轻水袭去。隋轻水东躲西闪,祝澜始终是差一点,脸又气又红。隋轻水越笑,他就越气,准头就越差。祝澜定了定神,又拿柳枝向隋轻水挥去,像是不挨上他身誓不罢休。
“喀嚓”一声响,一片柳叶如刀,切断了祝澜的手里柳枝。祝澜看着偌长的枝条只余掌心一截,半天不敢扭头看旁边,只听见隋轻水赞道:“怀瑜公子好身手。”
祝澜结结巴巴的说:“大…大哥……”
祝怀瑜冷声道:“不过才下山,礼数教养便全忘在脑后了吗?”
祝澜不敢作声,隋轻水打圆场道:“这也怪我,若不是我先逗祝少侠,他也不会这样同我玩闹。”
祝怀瑜又开始平视前方,无喜无怒道:“隋公子为客。”
隋轻水道:“都说怀瑜公子不偏不倚,若祝澜有错,也是我错在先。况且,只是玩闹,并无大碍。”他原以为自己这么一讲,祝怀瑜肯定碍着他是客人不好再说什么,连带着祝澜也不用再挨罚。然,整个萧山派谁不晓祝怀瑜当真是担得起不偏不倚这四个字。
是夜,明月高悬,静谧深沉。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安然入睡,白日里吵吵嚷嚷的街道一片冷清,不再有半分喧哗。天地之中,唯余星河璀璨,蝉鸣不绝。
“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隋公子,我刚才最后一句是什么?”烛火昏黄,祝怀瑜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中一片清明。便是像现在这般无人应声也是从容,只稍稍提高声音道:“隋公子。”
隋轻水一个激灵道:“行修言道,礼之质也。”
祝澜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看着隋轻水,祝怀瑜反扣过书,道:“隋公子,这是早就说过的了。祝澜,你说。”
祝澜头埋的低低的:“是,爱,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隋轻水有点扛不住,嘴里打着哈欠道:“我说…怀瑜公子,咱们从吃过饭就开始讲《礼学》,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了。讲也讲了,我都知错了,今天能不能先到此结束?我实在太困了。”一句话说的含含糊糊,哈欠连天。
祝怀瑜道:“隋公子稍等。”接着隋轻水朦朦胧胧中听到祝怀瑜起身的声音,他也没精力再思索那句稍等何解,只以为祝怀瑜走了。伏案便睡,边睡还边想:许久不曾这般困倦,以后睡不着听祝尧讲学助眠也不错。
一杯刚沏好的茶放在隋轻水面前落下,祝澜眼神在隋轻水与祝怀瑜只见来回摇摆,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祝怀瑜默默看一眼祝澜,祝澜立刻又把头埋到书里。
“隋公子。”祝怀瑜轻扣书案。
隋轻水眼神朦胧问:“怎么了?”
祝怀瑜道:“萧山有一种茶,名曰清心,提神极好,隋公子喝了我们继续。”
隋轻水:……
他心道:我不想再继续,更不想听《礼学》。打定主意权当没睡醒,听不到,反正就是不喝那杯茶。祝怀瑜竟先他一步在他准备趴下装死时点了他穴:“多有得罪,还请隋公子先把茶喝了。”
隋轻水眨了眨氤氲上水汽的双眼道:“我被点穴了,动不了。”他用仅存的清醒思考了这个自认为十分充分的理由,稍后只要解穴,他就立刻逃走睡觉。
祝怀瑜将茶推进一分,幽幽道:“隋公子不妨试一试,手臂还是可以动的,但是发不上力,不可自行解穴。”
隋轻水嘴角抽了抽,道:“……怀瑜公子果然好身手。”
现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隋轻水英勇地端茶一饮而尽。
祝怀瑜将茶杯挪到旁边,看向祝澜:“困吗?”祝澜一脸惊恐连忙摇头。祝怀瑜点点头:“好,我们继续。”
第二日中午,眼圈黑青的隋轻水在客栈楼下碰到同样眼圈黑青的祝澜。
隋轻水谨慎地四处打量,祝澜恹恹道:“别看了,我大哥回一趟萧山派,顺便和掌门说你和我们一起。”
隋轻水道:“我还以为你大哥会给我赶走呢。”
祝澜打个哈欠,无精打采道:“我大哥特别说一不二,特别特别说一不二,让你和我们一起历练,就不会出尔反尔,放心吧你跑不了了。”
想起昨晚,隋轻水心有余悸,重复道:“他是真的特别特别特别说一不二。”他半晌后又侧身问道:“祝少侠,我听很多人都说怀瑜公子对弟子很是严厉,若有人犯错罚起来不留情面,可是真的?”
祝澜想了片刻,“我这么说吧,如果萧山派历代掌门在天有灵,肯定会庇佑我。”
隋轻水不解:“为何?”
祝澜理所当然道:“熟了呗。现在还好,亏吃多了总会学到些什么的。最开始大哥总觉得我冒冒失失,出言无状。经常逃晨训掏鸟窝有一次不小心还冲撞了不知道哪个门派的掌门。所以啊,那会儿三天两头就让我跪他们,想不认识我都难。”
过了好大会儿,隋轻水道:“你是有心的?”
祝澜道:“我失了智?自然是无心的。”
隋轻水道:“那为什么这般严厉?若是我说两句便过了,何必如此较真。”
祝澜道:“虽然是无心,但是结局并没什么不同啊!”他清清嗓子,端正坐姿,模仿着祝怀瑜的口吻道:“你可以选择如何去做,但在此之前,要先明白何为对错。而不是因自己所为,便不分对错。”说完他又换回方才的坐姿:“就这么说的,就像昨天,他觉得我怎么可以和你动手呢?这可真是大大的失礼,该罚。”
隋轻水道:“祝少侠知道自己失礼便好,我原谅你。”
祝澜没成想等来个这般回答,一时语塞:“谁给你道歉了?自作多情。而且别再祝少侠的叫,听的难受,就叫我祝澜。”
隋轻水道:“这不太好吧?”
祝澜很是不在意:“有什么不好的。”又满怀憧憬道:“对了,你昨天说的,就我大哥,当真那么厉害?”
隋轻水只道:“萧山派今日仍得此地位,与怀瑜公子在一众晚辈里出类拔萃,也是脱不开关系的。”
祝澜托腮“嗯”了许久,道:“也是。”
却说怀瑜公子对弟子行严厉色,其实他要求最高的当属自己。在隋轻水还想着去街上玩儿的时候,祝怀瑜便不需人监督,习武读书皆十万分的刻苦。
祝怀瑜是祝家长子,祝家乃一武学世家,颇得威望。唯一的遗憾就是,自祝老爷父亲的父亲开始,便一直是单传。越是这样,对唯一独子的期望便越高,这期望积攒到祝怀瑜的时候,已经不能用高来形容了。
从祝家还曾传出这样一桩美谈:祝家长子天资过人,学而不厌不必多说。自习武以来,刮风下雨,未有托词曾间断一日。六岁那边一次高烧,下地尚需人扶的他仍坚持去温习昨日所学,终是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隋轻水啧啧叹道:“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都是他自己要求的?”
祝澜难得真正叹了口气,道:“这怎么说,是也不是。我大哥对自己要求高是事实,但是爹娘赶着驾着,也是事实。幸亏是我大哥,如果是我,恐怕是让他们失望了。”
隋轻水回味着那件他眼中算不得美谈的美谈,道:“如此你倒是沾了光。那个,怀瑜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祝澜道:“不知道啊,怎么你有事?我只知道明天才走。”
隋轻水道:“行,那我回去一趟说声。”
祝澜道:“总听你说你家,你这么挂念他们怎么还往外跑?”
隋轻水粲然一笑道:“日子总是要长长久久的才好。傍晚我就回来,到时候请你喝春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