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活物！

活物！

想，大约——这儿原本应只是一片杂草，顶多爬着走着些过分大的动物，这才有了“路”的模样——总的来说就还不过是荒地，本来和人就没有关系，之所以把它称作路，仅仅是因为杨攸还相信它能指向一个比现在更光明的未来。现在在这条路上多了些许的步履声，这不算坏事，但对造成声音的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好事——至少对这个叫杨攸的年轻人来说如此，她的脚步是不安的。

今天偶遇的一切，都远超了杨攸的承受范围。

现在再回想起刚刚经历看到的一切，杨攸多希望这只不过又是个噩梦。既然是梦，那就都是假的，最后都是会醒的，只不过这梦要什么时候才会醒呢？杨攸不知道，也没人会告诉她答案。

这里是安静的，安静得可怕，潜藏着危险。

此时此刻，杨攸对黑暗的恐惧显露无遗。

畏首畏尾，眼神动荡不定，身子缩成一团，一幅正遭十面埋伏的模样。当然，吃过了苦，谨慎些也是正常的，但杨攸的反应还是有些过分了。一路走了蛮久了，也没见到什么危险，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当然她但愿如此。

四个人一齐走在路上，但不是凑一堆的。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柳所在最前面，黎大叔跟在后面，被杨攸拖慢脚步的生云和她一同落在最后。

这确是个怪异的空间，怪异的动物，怪异的植物，还有怪异的地形，和杨攸每天看的世界大有不同，却也有些相似，比如这儿的空气是依旧很冷，冻得身上汗毛不禁竖起来。而且空气里一直弥漫一股像腐烂鸡蛋的臭味，熏得人两眼冒泪。处处弥漫着诡异气氛。

虽然没看到，但也并不代表这就是安全的，至少对于初到此地的几人来说很是陌生，哪里都可能潜藏危险。

“喂，谁蹭我的腿，滚开！”柳所突然扭过头大吼道——三个人都在远处愣在原地——不是那些家伙吗？

柳所又赶紧把目光转向身下——一只腐黑的手正扒在自己裤子上，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

“天呐！”柳所措手不及，一个劲儿往外甩腿，把扒在腿上的烂肉踢开，黑红的血液瞬间在空气中炸开，又如糖浆般粘稠，相互牵连。胆小的杨攸吓得跳起。

“那是什么？！”杨攸脑子一白。“反正不是好东西！”柳所反复转身扭头，检查身上还有没有藏着黏糊糊的恶心玩意儿。

黎大叔赶忙掏出手电往柳所身旁照：好几条白骨外凸，血肉外翻的腿臂，还有几坨蠕动的大肉团，正抓伏地面朝几人爬来，它们不时抽搐，到处喷涌出黑色的坏血，还有的在行动过程中会掉下大大小小的黑肉。

“天呐，真恶心！”柳所做出一副反胃的表情。

杨攸面色刷地白下来，踉跄躲到生云背后。

蓦然，一块黑团跃起，笨拙地扑向黎大叔。

大叔及时闪避，迅速落下镰刀以回防。尖利的镰刀深深凿进软烂的肉团深处，整块肉团僵愣住。“好像不是很危险，可以应付。”黎大叔高声喊道，脸上闪过一抹自信。

而不一会，那团烂肉又蠕动起来，黎大叔忽然感受到手臂受到巨大的拉力，气力不及，镰刀脱了手。壮力老汉手里一把半米多长的铁锋木柄镰刀，竟被一片小小碎肉团硬生生夺走，黎大叔吃了一惊。不一会，那镰刀在肉体的翻涌间失去了踪迹，而大了一圈的肉团更迅猛地向着大叔逼近。

柳所面对这些怪物毫无畏惧，连续的一踢一踹就能解决大部分的怪物，松散的肌肉在强力冲击下散做好几块，其中难免会有些血滴肉块会沾到身上。柳所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究竟脏不脏，所以溅到裤子上的东西暂时没影响到她应对这些莫名出现的恶心怪物。

可一段时间后，柳所感觉脚踝处痒痒的，抽出空闲圈起来一看——破碎的肉沫还能往自己身上爬。柳所连忙使劲甩腿，直到身上确定没有寄存的碎肉为止。

杨攸和生云一直退后，不敢和血腥接触。密密麻麻的红色让杨攸深深发怵，呼吸都变得困难。

眨眨眼，视野陡然间被绯红填满，它们从路的左侧爬上来，越来越多，发疯似的涌上来。怪物的模样也越来越怪，什么长牙齿的大眼球，小丘似的肉团，甚至狰狞的血红满身的红肉人，都像被烟熏的蜂一样，成团成片从沟里冲出来。

几秒前的几处紫红瞬间变为成片的鲜红，形成一波进击的红潮，还在不断增大，将四人团团围住。杨攸一时间晕头转向，呼吸越加紊乱，腿脚都站不稳了，一直打踉跄。

无论黎大叔还是柳所，他们都意识到这回不是一次“小意外”那么简单了。面对越来越多，越逼越近的危险，两人被迫后退，已经应付不过来了。

“它们越来越多了，撤！”柳所高声喊叫，咬着牙，一脸不服气。

柳所往四周扫了几眼，快步赶到落后的两人身边，扯起两个人的衣服，带着她们往幽蓝里狂奔。黎大叔也顾不上那把镰刀了，紧跟上去，逃离猩红。成片的红色怪物紧跟其后。

高大的植物阻挡着视野和行动，更不说时有时无的有限光照会直接造成的视线丧失，时时在猛冲中会撞上什么，搞得身上这里疼那里疼，但得尽快调整方向，继续逃命。湿滑的地藓让人很难站稳脚，就像光脚才在冰面上一样，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还得和鬼怪赛跑——又磨身体又磨心啊。

血肉的怪物穷追不舍，如蝗虫洪水般压来，杨攸的耳里充斥着植物的断裂折响和骇人的嚎叫。要不是有股十分强烈的力量牵引着自己，杨攸可能早就止步了。

大跨的双腿肌肉紧紧绷住，宛若将断弓弦，急促的呼吸往肺里灌注大口的凉气，冻得胸口阵阵发疼，急跳的心脏好像快蹦到了嗓子眼——杨攸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吃不消了，仿佛随时会被凶残的怪物淹没。

越是往深处跑，这片森林就越是杂乱如麻，重重叠叠的茎叶组成无数的厚垒，死死封住去路，眼前可走的空阙在黑暗里渐渐消失。杨攸知道，只要一个不谨慎，就会走进死胡同，到时候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可恶，死路！”柳所撞上一道宽厚的壁垒，几人了失去方向。

杨攸慌张地左顾右盼。

“走，往这边，走。”杨攸耳畔响起一声低语，眼前闪过一只跳脱于黑暗的白色身影，指着一个方向，没一会又消失了。

杨攸尽力定住眼珠，一看——层层蕨茎中有一处阙口，连忙告诉众人往那边走。

柳所顿一下，牵起杨攸手腕向她指示的方向跑去。

这确是条活路，通过阙口后竟一片豁然开朗，一路几乎畅行无阻，身旁的光照也好似明亮持久不少。

杨攸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只不过——刚刚那个人是谁？

“前面是什么？山壁！”柳所一惊。耳边依旧充溢怪物尖叫，眼前去路再断，难道最后还是无处逃？

“那儿有个岩洞，去那边！”黎大叔跑到前头引导三人往一处冒着蓝光的洞穴去，自己才匆匆跟上。

又在山洞里奔跑了许久，杨攸气喘吁吁道：“能......停下了吗......它们好像没追上来了......”

柳所仔细听听，确定怪物的确没在身后，才缓缓慢下步子。

杨攸大喘着粗气，肺部一阵阵刺痛，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按她的性子估计很长时间不会再去运动了。

“哈......我当初为什么要跟上来，我有点后悔担心她了，她明明什么都能解决，现在我都自身难保了，这下可惨！”生云气虚抱怨。

“喂，丫头，我寻思着也不是我叫你来的，怎么话里一股怪我的味道，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柳所挺直才放送的腰板，高声叫道。

“我......我没有！”生云口吃解释，“只是纯粹觉得自己倒霉，自己笨罢了，自己活该。”

柳所听了更是不高兴，声音提得更高，拳头在空中快速划出几个圈，一幅要打人的架势：“那你觉得我让你倒霉咯？别忘了刚才谁牵着你逃一路！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为什么不在车上等死呢！”

“哎哎——两位年轻人别吵了，你们都没错，现在怎么逃命才是要紧的，别伤了和气。”黎大叔急匆匆拉开快要打上的两人。

两人也没再多说，毕竟她们也晓得其中利害。生云低着头一幅委屈样，好像还能微微听见哽咽声；柳所脸甩到一边，用力踹地上较小的石块，踢飞老远，嘴里碎碎着念着什么。

黎大叔无奈叹口气。

“那现在怎么办，可以掉头回去吗？”生云压着嗓子问。

“不好吧，那些鬼怪估计还在外面呢。”黎大叔摇摇头分析。

杨攸左顾右盼，声带颤抖：“那......总不能呆在这吧，这不是那些大蛇大蜥蜴的地盘吗？”

忽然身后瞬起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嚎，恐惧、痛苦、悲凉。杨攸又惊起一身冷汗，僵直了许久。

柳所长舒口气：“走不走，往哪边走，就看你们自己。我要沿着这洞继续走下去了，指不准就找到出路了呢。”言讫，柳所手插口袋，悠哉悠哉小跳着往山洞深处去。

余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愣在原地。

“继续走吧，就算她不需要咱们，也没办法回去了。”生云沉着嗓子说，迈起看着起落艰难的步子。

黎大叔继续打起手电筒，帮着照亮路阴黑的区域，跟了上去。杨攸还呆愣一会儿，随后也小跨腿跟上了。

岩壁上附着着大片大片的发光物，好像是苔藓，那些发光的蕨在岩缝里也生了些，只是很小。这么想来，其实这地方对人好像也挺友好的，虽然很小，但一直提供照明的光亮。

步子不停拍打地上石块，洞里回响着失望，好像只要不停下前进的脚步，这道路就会无限延伸，走不到头似的。

杨攸拖沓着步子，时快时慢跟在生云身后。

“阿玲......你说，刚刚那些黏糊糊、红红的东西是什么？”杨攸弯着身子，轻声问。

玲生云做出撮胡子的动作，装作以前的侦探推理那样，故意压低嗓子，说：“它们看着像是被切开的骨肉，甚至没皮。按常理来说——被切碎的肉块不应该会动的，它们却像活的一样。而且，那些东西好像就是冲我们来的。”说着，生云不禁战栗。

“哎——我在村里听过一个传说。”黎大叔回过头说，“世道上有些很不要脸的无赖，他们无耻到连阴间都不愿意收留他们。于是会有两个手上拿大刀的鬼差，根据他们的种种行为，把他们砍成碎块、削掉他们的皮、挖出他们的大脑心脏......最后只留下一具空壳在人间。其中有些怨气太重，残留的部分就会被妖怪附体，去向生者抢夺他们缺失的部分。”

“真是个有趣的传说，”生云按捺不住的双手摆弄着相机，“但传说终归是传说呀，尽管和我们的经历很像，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怪物。”

“就算是传说也是也根据的吧？很多传说也是被证实的呀。”黎大叔回应。

其实山洞里地面也是湿滑的，而且有吸满水的苔藓存在，可能要花更多力气在走稳路上。杨攸能看到，洞壁处处流着蓝色的液体。杨攸想大概是水，不过反射了蓝光。而且说实话，这虽然好像比外面安全，但也比外边更冷了。

“来，杨攸，拍张照！”生云忽然倒退搂住杨攸。随着一声“咔嚓”，杨攸眼前闪过一瞬白光，乱了腿脚，险些跌倒。

“怎......怎么了？”杨攸搓搓闪疼的眼睛。

“没什么，想拍张咱俩的合照——还不错。”

“为什么？”

“就是想纪念一下。”

“纪念？”杨攸不能理解，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好纪念的。

“是呀，我学摄影就是为了记录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其实我大学是学土木专业来着。就算生活不太友好，也总得找点东西让自己高兴一下的嘛。谁知道，误打误撞——爱好变职业了。”

“那还真不错，做自己喜欢的事。”

“也不算啦，毕竟上级要求的拍的都是为了钱——不是我自己想拍的、喜欢的东西。但要求做还是得做啊，我也需要钱来吃饭的嘛。”

杨攸注意到生云嘴角一直翘得很高。

“那杨攸呢，杨攸大学学的是什么？”

“啊，我......我是父母安排的，学的工程技术。”

“学这个的大多数是男生吧？杨攸应该不喜欢这个。”

“是啊，我喜欢写点小文章。舍友经常出去考各种证，什么消防证、技工证、教师证，说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迟早会用上的。所以宿舍里总是空空的，我就有更多个人空间去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已经写完一本了，是小说。”

“杨攸要出书吗？”

“不打算啦，没有过经验，写的也不怎么样，日常生活东拼西凑，还有个人的一些小想法，没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自己看着乐乐就行了。”

“那，到时候我可以看看吗？”

“唔，不嫌弃的话，可以的，但我的写作水准其实很低的，文采远远比不上那些被追捧的知名作家。”

“没关系的，不是非得有华丽的文笔和生动的描写才叫文章，没有这个规则，谁也都没资格去规定。想不想写、写什么是杨攸的自由，有什么样的评论标准也是我的自由——肯定会很棒的。”

生云笑得更灿烂了，灿烂得杨攸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