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群者
杨攸做过很多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竟被很多狮子猛兽追杀，最后被巨大岩石压死；梦见在一片黑暗中慌忙逃窜，最后陷进泥沼，被怪物杀死；在梦里，自己为了救两个女孩被黑帮围杀；自己瘸着腿，搀扶着胆小的孩子，在看不到头的路上视线渐渐蒙眬......都很荒诞离奇可怕，又并不空虚无幻想，似乎伸手就能摸到。
接过生云的手，杨攸缓缓爬起身，还咳了几下。
“真是个废物。”女子骂道。
杨攸看着这个一直骂骂咧咧的女人——一幅愤怒样。顿几步稳住身子，不敢说话。
“大叔，谢谢你刚才救了咱们啊，怎么称呼你？”生云向大叔招呼。
大叔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下，说：“我姓黎，村里人有叫我老黎，也有的叫我黎大叔，你管我叫什么都可以。”
“嘁。”女子皱起眉头，一脸不屑。
身处如此一个未知、黑暗、危险的地方，多多少少会让人害怕，早点离开这里成了每个人迫切的愿望。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眼镜男子半抱着手臂问。
“这个简单啊，”女子轻描淡写说道，“走路，但你不要跟着我。每次只要你，在准没好事。”
“太危险了吧。”生云一脸担忧。黎大叔也附和道：“是啊，你一个姑娘家的，外面这么多猛兽，肯定不安全啊。”
烦躁爬上女子脸面：“别把我想得那么脆弱。等怪物来了，你们在这废铁上就哪也去不了，我到外边至少还可以跑一跑。是要坐以待毙，还是开一条新路子出来——你们自己做自己的决定。”说着，按下按键打开了汽车前门。
杨攸颤颤巍巍地探过头往外看望：
一望无际的黑暗，其中夹杂着不同频率闪烁幽蓝的星点。通过那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蕨类植物，小的将近十寸，高的像一栋大楼，发光的就是他们的孢子，丛丛叠叠，组成一片广袤的丛林，黑中点缀着蓝，眼前就像盘伏着数以百计的大蛇大蜥蜴，给杨攸以危机四伏的感觉，指不准哪里就埋伏着一头更大的猛兽，就等着谁闯入它的狩猎范围，然后突袭，掐断呼吸。真的，这要是让自己出去，恐怕先要吓得半死。
“别啊，柳所，要不让我把车修好，还是开车离开这罢。”男子把女子叫住。
女子叹了口气，厉声喊道：“我的车就是你搞坏的，说修你也修了半个月了，也没见修好啊，还不是要挤公交。我怕我还没被怪物杀死，就先饿死在这了。”
“诶——姑娘，”黎大叔从竹筐里拿出两包东西，“我这有吃的，还有工具，要不就等下来让他修吧，坐车也安全些啊，要是实在没得修再想办法呗。”
女子驻住脚步。
恍然间，一阵尖细的声音刺穿两耳。
杨攸浑身一哆嗦，吓得往后一跳。
面前散落了一地薄薄的玻璃碴子，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黑红的球体。
杨攸猛吸一口凉气：那竟是一颗有篮球大小的眼珠，就像刚刚被挖出来一样，还在鼓动；又似乎已经陈放许久，处处可见大小不一的腐烂一般的黑斑。它漆黑的瞳仁中如深渊般空洞，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但它确确实实在自己跟前像只蛤蟆一样蹦跳，瘆人又恶心。
“大家小心。”男子提醒，一边独自后退。
刹那间，眼珠子停下了跳动，黯黑、虚空的眼眸即刻缩小、锁住杨攸。杨攸顿时感觉心头像是有蚂蚁在爬，两腿不自开始迟钝地后撤。
忽然，眼球猛地蹦起扑向杨攸，眼瞳处瞬间向内收陷，生出尖利的长牙，变成一张血盆大口。杨攸吓得赶忙往一边尖叫着滚开——这完全处于应急反应，自己的身体都毫无准备，把自己撞得浑身生疼，脑子还冲得迷糊。眼球则扑了空。
眼珠子愤怒的低吼，张开大口显露滴血的尖牙，再次扑向毫无防备的杨攸。
眼看着十几根如弯刀的锋利牙齿就要咬到杨攸了，白帽女子一个箭步冲向去，双手犹如鹰爪般精准迅速地抓住了它，十指死死嵌入眼球里，破口处流出鲜红的血。
眼珠拼命摇摆，妄图挣脱控制，而那手指，就如老虎钳一样死死扣住，眼珠陡然间产生巨大的形变。杨攸才回过神来，又连连后爬。
女子把眼球狠狠摔到地上，紧接着拼命踩踏，飞溅起大股血液，红中掺黑，染得车上、女子身上到处都是。不一会，嚣张的怪物变成一滩软烂的肉泥，不再动弹。
女子脱下外套，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和脸，随意丢到一边，随后向杨攸伸出手：“喂，起来，废物，没事了。”
杨攸恍惚接过这只青筋突出明显的发黄的手，愣了许久才反应上来：“啊......啊——谢谢！”
女子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板起脸，把杨攸拉起来：“下次别指望我再救你。你现在欠我一次。”杨攸注意到了，其实她的眼里是有光的，但只显现了一瞬。
眼镜男子匆匆上前，反复检查女子身体，问：“柳所，没事吧？有没有伤......”
“住嘴，”女子喝道，“我好得很，没受伤，你不必担心我。相反，先关心一下你自己罢。”言罢转身，扒下司机白骨的外衣往身上套。
黎大叔犯了急：“哎——那是死......”
女子扶了扶帽子：“死人的又如何？至少它还是干净的。”
“没别的事的话——我走了。”女子毫无顾忌地跳下车。
“哎，柳所——！”男子大声叫喊，声音里可以听出明显的慌张。
“哦，别担心，我出去后会叫人来救你们的。”女子朝几人僵硬地抛了个媚眼，转身踏上几乎看不见的路。不一会后，杨攸听见一声清晰的“嘁”。
“你和她关系不好吗？”生云小步地靠到男子旁边问。
“啊——算是，”男子一顿顿地回答，“而且我俩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有人一直陪着——多好啊，怎么你们两个会这样？”杨攸一脸疑惑。
男子沉默片刻，说：“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吧。”
黎大叔叹气：“哎呀，年轻人，太浮躁，浮躁多，办事糟。”
杨攸往眼球进来的方向望，驾驶位的窗户是破碎的。杨攸打开手机电筒，依靠极其微小的灯光向外看：一片血红似肌肉组织的黑红色物体在道路下蠕动，其中不时会翻腾上来泛着黑点的却还在跳动的心脏、抽搐的胃、还在一眨一眨的眼球等机体组织，一些或完整或残破的白骨，有时还会突然从中跃出奇怪的黑影，伸出长条摇摆物。凹凸的肉泥中间会有脉动的大大小小的血管，管壁都在脉动间溢出暗红色液体，被肉泥吸收。往远看——空气中像是弥漫着红雾，已经看不大清了，但隐隐约约能看见红色的跃动闪光。看着像个生命，但又无时无刻散发着死气。自己胃里忽然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杨攸七上八下的，一直咬着唇，脑子好像在思考什么，但又好像赋闲着，是空白的。“我......我们要把她拉回来吗？”杨攸忽然说，吞吞吐吐的，又还故意压低声音，好像是希望没人听见。
“要的啊，不能让她一个人身处危险中。”男子连忙应。
“啊......啊——可外面不是有很多怪物吗？我们去了会不会自身难保？”杨攸连连摆手摇头。
黎大叔没多话，往口袋里装了点袋装的东西，还有一管老式手电，持上两把镰刀，深吸一口气说：“我还是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还是把她叫回来吧。”说完，也走下车，跟了上去。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杨攸看看男子，又看看生云，瞳孔在眼眶里颤抖。
“我也担心她，还是跟上吧，至少多个人多个照应——对吧？”生云一顿顿地说，打手势提议男子和杨攸一起去。
男子摇摇手：“你们去罢，我要是跟上去她又该生气了。”
“别啊，你要真关心她就一起去呗。”生云拉扯男子。
“哎——不了。”男子撇开生云，转身走开，“我就留这修车了。我也没什么本事，保护不了什么，去了算是个累赘——你们加油，不用担心我。”
生云低下眉，抿抿嘴唇。
“行，希望咱回来你已经把车子修好了——”生云振起，蹦下车，一路小跑赶上去。
一时间竟然走了三个人，杨攸大脑陡然乱成一团麻，感到手足无措。
望望他们所踏入的黑暗，再看看身旁这个瘦瘦的男人，杨攸慌乱地从竹筐往兜里揣几包像吃的的东西，又捡进里面的一根电筒，跌跌撞撞地急忙跑上去。
黑——一望无际的黑——充满了恐惧的黑，路上小小的蓝色光点能多多少少提供些光亮，让杨攸至少可以看到路前有些什么。但光线一消失，就只剩下未知的恐惧萦绕心头，打软了双腿，方才仅剩的勇敢刹那间化为乌有，只木楞在原地，不敢动弹。
“阿玲！在吗？”杨攸彻声大叫呼唤生云，恐惧拨动她的声带，让声音很是颤抖。
一会儿，路面右侧又亮了起来，前方不远处一个的身影正朝着挥手：“杨攸吗？在这，快赶上来，我在这！”
杨攸听出是生云的声音，憋一口气一劲往前冲，一头栽在生云怀里，冲得她向后连退几步。
“怎么跟上来了？”生云疑惑。
杨攸双眼瞪得圆滚滚的，大口喘着没有节奏的粗气，没说话——估计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生云低下头笑笑，舒气：“走吧，跟紧点。别怕，要是有怪物——我保护你。”杨攸就随着和自己相似的体格，跟和她一路向前。
杨攸一直半垂着脑袋，不时会忽然愣住不动，良久才又反应回来，再接着走。生云走路也一停一顿的，不过她一直目视前方，双手摆得很自然。
没走多久，两人遇见了先行出发的黎大叔。
黎大叔对两个姑娘的到来很是惊讶：“你们怎么来了？这黑灯瞎火的，多危险。”大叔对她们冒险出来很是不满意，劝她们回去。
杨攸实话实说，是因为害怕，可又说不清怕什么。很明显，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大叔是不买账的。
生云却“油嘴滑舌”，说：“哎——来都来了，现在走回去也很危险，有大叔你在这还有人保护我们是不是？”
大叔无奈，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俩多多注意周围。
于是三人就在时明时暗的路上靠右走，但杨攸感受不到两人时的惬意了，浑身不自然，好像有什么束缚住了身体，卡住了喉咙。
杨攸好像从没这种感觉，就算有过，那也忘了，况且是令杨攸难受的感觉。毕竟人就是习惯记住好的，忘记伤的，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犯相同的错。可能自己天天经历，只不过不愿意想起罢了。
“两位姑娘现在多大了？”大叔忽然开口。
“二十三。”杨攸答。生云笑了笑：“二十四。”杨攸一震。
“很年轻啊，也是找对象的好年纪，像我儿子都快奔三十了也没给我带回来个媳妇儿。”黎大叔感叹。
“大叔的儿子是什么样个人啊？”生云好奇地问。
“他啊，那可是很让我骄傲，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现在说是做那个什么......金融，我老头子也不懂这东西，听他说蛮挣钱的。”
“这么厉害？我也只是读完大学就出来工作了，虽然也有点职位，但赚的钱也没搞金融的多呀。大叔儿子这样厉害，找肯定要找好的，多多少少会耽误些时间的，但一定是个同样优秀的儿媳妇。”
“也是啊，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年轻人。”大叔笑笑。
杨攸则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大概也是没什么好说的，就听听别人讲话也挺好的，毕竟自己在部里工作时就是这样的。
每每休息时段，比如午饭时间，部里三五男女就会凑一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说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时不时会炸开一片笑声，所以部里总是吵吵闹闹的。而杨攸呢？没人和她讲话，不然就是还在忙，不然吃完了继续忙，已经习惯把自己置身事外了。
“那这位戴眼镜的姑娘呢？你是做什么的？”黎大叔问杨攸。
杨攸愣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呀，我和她一个公司的，也是个干部。她老勤快了，每天都是忙到最后一个走的。”生云搂住杨攸，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呀，”黎大叔说，“现在年轻人缺的就是你们这种干劲，总是想着怎么在办公室做老板，却忘了底层辛勤付出的重要。就像一个国家有再多的大老板，没有农民照应没饭吃。”
杨攸突然发觉这个穿着破烂外套的中年人好像也有迷人的魅力，身上瞬间轻松许多，呼吸也顺畅了。
一路走着，暂时也没有遇见什么猛兽，周围很安静，但身旁漆黑的丛林显然是躁动的。从之前遇见的大型怪物来看，看似平静的它，生起气来可能远不是这样的。
“那是她吗？”生云恍然看到前方有个慢悠悠的身影。
“柳所——！”生云大声呼喊。
黑影停下脚，转过身：“哟，看来你记住我的名字了。是打算和我一起走路吗？”
三人确定是她了，快步跟上去。她脚步很是轻盈，脸上一副轻松样。
“姑娘，外边还是太危险了，你和我们回去罢，那先生已经在修车了。”黎大叔劝道。那个叫“柳所”的女子眉头很快皱起来，表示拒绝，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的。
杨攸左顾右盼：“你不怕那些怪物吗？就这么点光亮根本看不清附近有什么啊，哪里都可能藏着怪物，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呢！”
“怕？哈哈，我倒不怕那些鬼玩意，”柳所笑道，“谁又说在车上待着就安全了呢？不还是照样闯进各种各样的危险。谁知道好运和意外哪个先来？是人总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吧，我的想法就是用自己的方法脱险。”
“放轻松点，小姑娘，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你自己吓自己罢了。”柳所叉起腰。
“虽然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矛盾，但他现在很担心你呀，我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全才来的。”生云认真解释。
柳所笑：“他总是担心，就是顾虑太多了。你们担心我？所以把自己丢进口口声声说的‘危险地带’？不过在浪费时间罢了，为什么不先关心你们自己呢？而操心我一个陌生人。”说着，便跨起悠闲的步子，走了。
黎大叔叹气。
杨攸越站着越害怕，扯扯生云衣角：“要不咱回去吧，等把车修好了再来找她。”
黎大叔沉闷片刻，便又大跨步地追了上去。杨攸心头震颤。
生云摆出一幅无奈又好像有信心的表情：“还是继续跟着吧——暂时劝不动，那也能先保护一下她啊，对吧？”
杨攸却很是害怕，但自己也再没胆独自回去了，只好紧紧跟着生云，快跑地赶上去。
柳所注意到依旧尾随的三人，长叹口气：“那就一起走罢。先说好：不是我强迫，是你们偏要跟我的，我不对你们付任何责任。”
杨攸咬住唇。
不一会柳所更高声道：“我强调，我不知道这路到底是不是安全。要是你们谁突然想回去了——我不会拦着。要是遇到危险了，我更加不会救你们——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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