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午后,你趁语文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片刻抓紧时间放空自己。你看老师手中的粉笔龙飞凤舞,写出的板书极为工整,脑中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人应该有一件擅长做的事情。
可惜的是,你把塞在指间的笔杆转出了花,也没发现起你的特长所在。
对于一个高中男生来说,可能体育会比较好吧?你托着腮帮子开始头脑风暴。不过你很快就否定了这个设想,且不说你并不精通竞技性运动,就说应试体测,你的一千米也是堪堪踩着四分半的死线勉强过关,冲过终点的那一刻差点双膝一软给老师拜晚年,只有跑了五分钟、成绩垫底的同桌才明白你的痛。
而说到跑步....
你的脸迅速像被揉成团的纸皱起来。那两个坐在你前面,无时无刻不在眼皮底下的人,也就是凌青与撒辰,着实靠“体育”出了把风头。就上个学期的运动会,教务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开设了五千米长跑的项目,你光是听就头大——这能有人报名?你在震惊之余,眼看前桌两人都举起了手,班主任确认再三后才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在册。
然后你就对入学来的第一次运动会抱有强烈的期待,你平时看不出来这俩人体格有多好,顺便想见识一下什么人才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完五千米。如果忽略体测时只有你前桌像逛街一样轻松,你觉得同样都长着两条胳膊两条腿,平时也没见多下功夫,凭什么他们能行?果然,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凌青和撒辰也未能免俗,就像其他准备比赛的同学一样每天早到学校半个小时在操场上跑上几圈,回到班级时也浑身是汗,要缓一会才行。你把给他们带的早餐递过去,尤其是看凌青捂着肚子气喘吁吁的,似乎是岔了气,觉得格外欣慰(解气)。
真到了运动会的当天,你却也在悄然间替他们紧张起来。你和林韵贺都没对两人说什么打气的话,似乎也不必说,只是在两人经过你们座位的瞬间,你抓了几块巧克力塞进了凌青的口袋。等其他常规项目都颁布完成绩时,正是日落前太阳最烈的时候,热闹的体育场难得陷入寂静。几秒钟——或者是几分钟后,广播里传来了请五千米运动员去检测处登记的通知。你干咽一口,感觉有几分午时已到的意味。超出预期的是,还真有那么十几人站在起跑线上摩拳擦掌,等发令枪响。你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地分辨那堆人里哪个是凌青、哪个是撒辰;要么等运动员经过你们班位置前,你起哄给加个油。时间一长,你就觉得乏了。你对五千米实在是没概念,只能看见操场上有人稀稀拉拉地摆动双臂慢速小跑,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进程,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结束。在你快要睡着的时候,广播适时地响起。你听清有一串编号,细细一想,方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你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前桌吗?
你困意全消,眉飞色舞地跟林韵贺汇报这则喜讯。你们俩还没乐多久,几条小道消息就从主席台那边的班级传过来:这次的冠军与亚军几乎是前后脚完赛,扣了季军一圈还多,还刷新了校级的记录,十四分五十秒的成绩已经是对标一级运动员。你目瞪口呆,完全是心服口服。这种成绩显然不是靠突击就能达到的,很明显他们平时的运动量和努力要比你想得要多得多。一个班有两名运动员站在领奖台上已是风光至极,更春风得意的是凌青之后几周还在你们年级小红一把,平时走廊里溜达一圈就有人跟他搭话,就连你一起也被招呼过。狐假虎威过把瘾之后,你除了牛逼之外别无他想。
回忆结束,苦恼的你下意识般地用目光搜索向右手边的斜前方,直到看见那个有着靓丽的黑色长发的背影,你的心才在一阵刺痛中平静下来。这股不安不光是因为你那点小心思,显而易见的是——你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月考成绩单——菲奥娜与她的姐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没有掉出过前十名;与在本科线浮沉的你形成首尾呼应。再一想到她时常挂在脸上那让人倍感和煦又有点距离的微笑,无论对谁都是如此。你失落地叹口气,觉得像菲奥娜和穆忒利这样令你望其项背的人大概做什么都是擅长的。
一颗粉笔头呼啸而来,精准命中你的额头。你紧捂脑门,不敢看语文老师,更不敢看菲奥娜是不是也在注视着你,危机感立马充斥全身。在全班的注视下,林韵贺吓得不敢吱声,凌青趁看热闹小声问你:“你干嘛呢,这么愁?全班都听见了。”
你没心思搭理凌青,就等老师开口下判决。万籁俱寂之中,你悄悄抬头偷看一眼,好在老师没有为难你的意思。还有三分钟下课,老师就顺手差你去初中部送点文件,你如蒙大赦,赶紧拿了资料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出了楼门,走几分钟就能到初中部。五中的占地面积有点小,唯二两栋教学楼,也就是高中部与初中部中间只隔着连接大门的主干道,就连环形跑道也只有三百米。操场小了点,就更显得出来活泛的学生们熙熙攘攘,青春的气息横冲直撞地洋溢。看着这群挥洒汗水的同龄人,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这一停,你就看见一个篮球缓缓滚到脚边。
你犹豫要不要当没看见。一扭头,篮球场那边有道身影向你这赶来,应该是来捡球的。既然如此,你索性把资料夹在腋下,弯腰下去把球拾起来。再一起身,发现面前这个人你好像认识。
“你是...”你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把球递给他。你本来想叫他表弟,话到嘴边才想起来你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这要是让闻殊听见,你和林韵贺都跑不了背后议论别人的嫌疑。
“谢谢。”闻殊跟你上次见的没什么变化,对你笑得很羞赧,“那个...学长,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定定神,答道:“之前登校日见过一次,你这身高...确实挺让人过目难忘的。对了,之前假期里一起上分的也是你吧?”
闻殊这声学长你听着很受用,你也顺杆就爬,摆了学长的架子。左右都是个初中生,就不信你搞不定他。
正说话的时候,闻殊背后的方向传来一句什么。他回头应了一声,对你说:“学长,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我们班同学让我把篮球送回班里去。”
“一起走吧,咱们正好顺路。”你还想跟他多说一会话。
闻殊点点头:“那你等一下,我叫上同伴一起。”说罢,他冲篮球场挥挥手,很快,你就看见一个小个子同学朝这边匆匆赶来。
——不对,初中生发育成像闻殊这样才不正常吧。你默默纠正自己。
在这一会的空档,你们两个交换了一下姓名。而闻殊也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对话,大方地承认了他就是假期里经常替你挡刀的那个辅助。
“那你打篮球是不是也特别好啊?”你的语气里有一股你自己难以察觉的酸味。
“没有没有。”闻殊赶紧摆摆手,“我就是因为个子太高才总被同学们叫上一起玩,其实我到现在都没学明白篮球该怎么打。”
“你还挺谦虚。”嘴上这么说,你心里是平衡不少。
闻殊的同伴眨眼睛就到了你俩面前。你一看,这是个梳马尾、留长鬓发的小男生,看上去有点时代感,还文文弱弱的,这两步路就让他支着膝盖直喘。闻殊在中间简单介绍一下你们双方,你知道了这个男生名叫吕致远。
你品着吕致远这个名字,很是普通,但就是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看你站在原地苦思冥想,闻殊见状嘴角一咧,难得露出一抹坏笑:“学长,致远写作文特别厉害,没事就被贴在公告栏上公开表扬,我每天早上路过都能看到。”
“我说呢,原来如此。”你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熟悉,你也是每天在进教学楼之前都能看到立在门口的公告栏,眼睛一扫就看到了张贴在上面表彰的优秀文章,日积月累,吕致远的名字就给你留下了印象。你看向这个隐藏大拿,吕致远似乎不太适应被当众提起自己的成就,脸已经红了一片,随即拽着闻殊左右摇晃,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奈何他力气太小(或者闻殊型号太大),在你眼里成了无能狂怒。没一会,他就自暴自弃般躲到了闻殊的身后,像隔着堵墙露出半个脑袋。你赶紧安慰他道:“确实有才,我觉得你文章写得特别好,特别能打动我。”
这话说出来你都觉得亏心,事实上你连人家写的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你的肯定,吕致远一下宽心不少。闻殊见状把他从背后拉过来打圆场说:“我们快走吧,一会该上课了。”
你点点头,三人动身一起往初中部的教学楼走。你倒是不着急,反正迟到了就说是去给老师干活,理由非常正当。既然不赶时间,你索性放慢脚步,这一路上你没少问他俩的事情。闻殊是初三生,而吕致远只有初二,这在你看来没有区别。虽然你刚脱离初中生这个群体不久,但你觉得在这个猫嫌狗憎的年纪,这两个后辈是难得有礼貌、不讨人厌的孤品。
一进初中部,你发现你们几个在这一群满地乱跑的小豆丁里真是鹤立鸡群。你忍着尴尬,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身高特长”这个冷到家的梗。再一想到困扰你整个语文课的执念,你几乎是脱口而出:“闻殊,你平时都喜欢干嘛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体育特长生之类的。”
“这个...”闻殊重复着你的话,陷入思考。你多少有点意外,在沉默的间隙,吕致远好像抓住了难得的机会大仇得报一样向你揭短,窃笑道:“学长,这家伙喜欢日本刀和剑道,爱得不得了。他还说过下辈子要当草薙剑呢。”
“.....”你一时间原地宕机,感觉难以做出评价。听到草薙剑,你第一反应是草薙京,这两个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吧。你不禁汗颜,果然小孩子会喜欢一些非主流的东西。你回想起自己日夜幻想能成为超级赛亚人的初中生涯,觉得倒也正常。
“致远说得也没错。”被戳穿的闻殊对你强笑,你仿佛看见了他脸上滑落的汗珠,“我的确喜欢刀剑这种东西,了解得也比别人多一点。毕竟家父就比较浸淫...”
你能听出来闻殊是强忍着分享欲跟你说这些。你怕耽误太多时间,没敢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应付两句就算过去了。闻殊没有深入进行这个话题,他那幅有些落寞,好像是怀才不遇的表情让你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幸好两人的目的地已经到了,你们正站在吕致远他们班的门口,刚刚站定,一个小姑娘就从班级里探出头来——她似乎原本打算出来,一看到你这个陌生人,才打消了这个想法。那个小姑娘是罕见的褐色长发,柔软的发丝被拢在一起扎了个低马尾,看上去是个文静的小丫头。
“我回来了,小蝶。”吕致远一见到女孩就上去跟她攀谈起来,两人有说有笑。那个被称作小蝶的女孩尽管用宽大的校服袖口捂住了嘴,有点怕生的样子,但喜悦之情也顺着眉眼流淌出来。你看了感觉有点浑身不自在,有种自己在发光的错觉。闻殊也接机对你告别:“学长,我们该说再见了。你要去的地方一会前面拐角上三楼就能看到,很好找的。”
“好,谢谢你们。”你向几人都道了别,同时努力对小蝶挤出一个和煦的微笑。
上课铃在你踏进高中部的楼门前便悠悠响起。你从容不迫地回到班级,果然,看自习的班主任只抬头看你一眼,没多说什么。你蹑手蹑脚地走回座位,放轻动作拉开椅子坐下。到底是爬了几层楼,一放松下来,你的双腿就直发软。要是平时,劳累后能歇着肯定是一件美事;没成想,等你再次身置寂静之中,先前那阵说不清的烦闷就又缠上心头。你慢吞吞地随手拿起本书翻开相面,眼神都没聚焦。你觉得自己好像一只鸵鸟,钻在沙子里的脑袋被人强行拔了出来。
林韵贺看出来你心里有事。他没声张,抽了张草纸给你递纸条:
【你怎么了?下午就心不在焉的。】
看见纸条上的话,你眼睛一酸,幸好没流下什么东西来。你提笔就想在纸上写个“没事”,又转念一想,不如趁机找个人倾诉一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我觉得大家好像都有特别擅长做的事,但我还不知道我擅长的是什么,有点难受。】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纸条再次到你手里,你以为你会收到一篇小作文。实际上,林韵贺则是沉吟半晌后才憋出这一句话,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你看不透的的眼神。
为什么?你也在琢磨这件事。明明从小到大从没为此感到过苦恼的你,生活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知晓了答案会怎样,否则又会怎样?你抓抓脑袋,一个十分假大空的词浮现在脑海中。
【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吧,我也是很想进步的啊。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别太认真了,就这样吧。】
你也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想单方面结束对话。
婉转的鸟鸣传入耳中。林韵贺被吸引了注意,下意识转头一瞥,是几只麻雀嬉闹着从窗外追逐而过,盘旋几圈后纷纷落在了柳树的枝桠上继续歌唱。你有些惊喜地发现,那棵已经掉光了树叶的柳树已经悄悄抽了新芽,正随风轻舞;一眼望去,深棕色的枝条上已经隐隐可见稚嫩的淡绿,它们比任何人都沉醉于春风之中。
生机勃勃的早春景象着实令你觉得无比轻松,感觉时间的车辙在这群微观的小生命面前都温柔许多。或许也是因为你刚才就打定主意不想再去费脑筋想那么虚无飘渺的问题——你觉得这种事不宜操之过急,总不会立刻就得到什么结果,心中的烦闷也排解了不少。总之,你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你们两个都对着窗外看了半天。林韵贺转过头来,把你们交流的纸条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小小的豆腐块,然后塞进了两张桌子之间挂着的垃圾袋里。
“看来谋求进步都是人类的本能,无论在什么时候。”林韵贺冷不丁地冒出句话,声音还压得很低,你差点没听清,“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说真的,我就觉得你很细心,这也算是你的特别之处吧。”
“真的吗?”你生怕听错了,说出来的话也是惊喜又有点小心翼翼,“我还从来没被人说过细心呢。”
“真的。”他肯定道,“看你做事,我觉得你是个很能注意到细节的人。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好耶!”你没忘了现在是在上课,小声欢呼,“借你吉言,我以后估计是个明察秋毫的神探,靠蛛丝马迹就能破案。”
你想象自己穿着帅气制服的样子,说实话,其实不太有画面感。你连自己该考哪个大学都还不清楚,如此遥远的未来自然也无从谈起。同样,林韵贺脸上也是闪烁着有些迷茫的复杂情绪。你讪笑几声,赶忙说你是瞎掰的。
“一切皆有可能嘛。”林韵贺还是鼓励你一句。
兴许是你被林韵贺的话点拨到了,你发现从那天起,的确有很多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在你眼里焕然一新,就像转个角度就发现了新世界的解谜游戏。这集中体现在英文阅读里,而完形填空则是更甚,以前你一错就是一排,二十道题只能零零星星地混个四五分;而现在,你自认可以在文本的字里行间与出题人对上暗号,一下就明白对方的意图所在。由此产生的动力也让你觉得新奇又难得,你少有地主动背起单词,也花时间补起平时并不重视的语法;在风头正往的时候,你并不希望因为自己本身客观的知识漏洞影响发挥。
日月轮转,不知道做了多少套题,终于——你热泪盈眶,握着红笔的手忍不住颤抖:这一次,你的完形填空终于只错了两题,如果再认真记下单词,这两个错误也是可以避免的;仔细阅读的部分也没有太拖后腿,总的来说相当进步。
月考在即,这无疑给了你莫大的鼓励。你双手端着这张英语卷子,朝圣一般叫你的前后左右都来围观。
“嚯,可以啊。”凌青语气夸张,你分不清这是真心夸赞还是阴阳怪气。你希望是后者,你的确很想看到英语苦手的他大为吃惊的场面。
上了考场你也相当自信。一看试卷,与你平时的练习别无二致;你也保持以往的手感,深呼吸几口后笔走龙蛇。你的心率直到出了考场依旧直逼一百,说不好是紧张还是期待。这份信心一直持续到颁布成绩...
“为什么啊?!”你头一次这么盼着出成绩,等成绩单一到手,你最先看到就是自己的英语总分。这真是欲哭无泪,明明觉得胜券在握,可结果...你这下真是想一头撞死,别说提升巨大,就连你还算拿手的完型也只能说不像以前那样惨烈。
林韵贺怕你真想不开,及时出言道:“不要灰心,不是有句话叫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吗。”
“但是...”你揉揉眼睛,“我的努力不就白费了,老师肯定不相信我平时有多认真背单词,我真的很用心在学了。”
“我记得。”林韵贺的话听起来就像在哄小孩,“我知道你努力过了,你正在通向更厉害的路上。”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你也算满足了。至少还有人能见证你所付出的并非徒劳。
真是前路漫漫——
这种受挫中又混合了些许希望的痛苦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