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养伤
“吁”,一只手紧勒住缰绳,马儿便停了下来,蹄子向后蹬着尘土,混着大风,若是后面有人,准会被迷了眼。
陈谨行抱着孟言之下了马,一手在他的膝弯处,一手搂着那几近皮包骨的背。孟言之盖着那大将军的斗篷,暖得很,缩在那人怀中,他感受到了前半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
可二人身份相差悬殊,尽管有再多情感,都要尽数收入囊中。
“多谢将军,我可以自己走了。”话说完也没见那人松手,固执的很。直至进入营内,将孟言之放入榻中,也仍捧着那双腿,见那伤处结了层薄薄地血痂,甚至与衣料牵扯上。陈谨行原本清澈的眸子中也染上了一抹鲜红。
“言之……我可以叫你言之吗?你先在这歇息,上完药我去寻大夫。”他的话语中稍有停顿,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枕下,有一整盒各种各样的药品,盒子是用竹编织而成,拉出来后,一个个小格子紧紧挨着彼此,放眼望去,好像比孟言之的油彩都要多上几分,他选中其中一个杏色的瓶子,拔开管子,“啵”的一声。
刚要撒时才发觉,伤口处的布料虽是破掉了,但仍是被衣袍遮住了许多,无法将伤口全部顾及到。二人相顾无言,孟言之察觉便开口说到:“这点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自己来吧。”
陈谨行见此只好作罢,应了一声好后掀帘而去,走到外面深吸几口气,白气从口中飘出,手中紧攥药瓶。
帐子内那人,褪下外衣,只留那单薄的一层中衣及亵裤,他卷起那裤脚,欲到伤口之际,那血痂与布料粘在一起,他忍着痛将裤卷至大腿,刚结好的血痂也被连根拔起,流出新的血液。
“好了。”陈谨行在帐外受霜雪之冻,刚冷静了些许,随即便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心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于是掀帘,快步走到那榻旁,落座,一系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的抱起那双腿,只不过手中药并不敢轻易撒。如若放到那军中战友身上,皮糙肉厚,如何和弄都无所谓。 但那堂堂大将军于此刻也犹豫不决,只因眼前人是映在心里的人,不比旁人。
于是狠狠心终于肯撒,那药粉一点点从空中飘过,均匀的覆盖在伤口上,薄薄一层,若是军中神医见了定是要赞不绝口的。他拿起身旁的白纱布,将那伤处裹的严丝合缝,一通下来,陈谨行额头上都涔出几颗汗珠。
孟言之忍着腿部传来剧烈的疼痛,尽量不发出声响,但仍有几声呜咽漏了出来,手中紧紧攥着陈谨行的衣角,似是要把手骨都捏碎。落下的药粉刚触及皮肤,便像熊熊烈火遇干木般,烧灼着。那条好的腿也不住的踢蹬。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日后定相报。”他振振有词道。
陈谨行一笑带过,一手轻抚孟言之肩头来平复他的心,将他揽进怀中,轻拍几下以示安慰。那双明亮的眼中,似是融汇的一切美的东西,有磅礴的高山,涓涓细流,及那日满地的繁花,当然,他的眼里也有孟言之。大将军的那双眼令他着迷,自甘沉沦其中。
但碍于身份,世人尊称他声伶人,其心中那本就是同其他戏子无异,一样轻贱的。不应与朝廷沾染上瓜葛,不应染指那皇天后土下,本该鲜衣怒马的大将军的。
陈谨行走后,那玉神医入帐,用两块木板夹住骨折处,固定膝弯。牢牢地甩都甩不掉,这下是一点都弯曲不成了。沈世明在外,一见陈谨行出来便急匆匆的冲进营内。
“言之,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只不过目光不由得被玉清秋吸引
“这位是……”他疑惑的问,那人当真是让他移不开眼啊。
“营中军医,姓玉,名清秋。”玉清秋向沈世明点了一下头。
“这样……那…那言之你怎么样了,有神医在此定…定比以前还要胜上几许……吧。” 沈世明说着,双眼似是装上了磁石,除了玉清秋,已容不下其他,那白玉兰散花纱衣搭在她身上,轻飘飘的,似是那随风摇曳的蒲公英,几欲飞走,轻抚他的心头。白裘稳坐在她肩头,肘弯处还有一只白兔。宛如那神话中的嫦娥,带着一缕不属于这凡尘的气息,身着白衣不染尘。
“啊……我姓沈名世明,小字昌德,多谢款待。”
孟言之心中暗笑,同行这么多年,一起见过的人比吃过的饭还多,头一回见师兄这般手足无措。
“好。”玉清秋含笑应下后便离去了。
沈世明松下口气,刚落坐在孟言之旁,便有人在帐外喊:“沈公子,这是将军帐中不得随意进出,请您无事速速离开。”这是帐中二人始料未及的。
“你们怎么回事!成,我是局外人。”沈世明一只手指着孟言之开玩笑说。
“不是……我也不知。”没等孟言之说完,便走了
直至四更时,陈谨行才回到帐中。孟言之睡觉很死,不会轻易起来,回来的动静并未吵醒他,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榻边。静静地看着那柔和的面孔,只可惜四周过于黑暗,只得看清轮廓和那比一般要窄得多的肩。只是静静看着,心跳声巨大无比,好似是第一次偷摘别人家果子的孩童。
于是心中闪过一念“一直这样没什么不好。”这是很危险的念头,身为一军统帅,国家的护卫,岂能只顾眼前苟且。
十五岁时既已愿保这一方百姓太平,那么便是一生的职责。
卯时,孟言之冻醒,见那被与枕头统统掉到了地上,已是常态了,无奈捡起后睡意尽消。便披上斗篷想去见那落花,一出帐就见到了手持红缨梨花枪的少年,意气风发,一招一式,都是戏班中武生之说不能及的,衣摆遇风腾飞,枪杆凌空而起……
“你怎么来了,还穿这么少。”陈谨行说着便把他往帐中赶。
“我想看看安槐的槐花。”
“冬日尚未结束,何来槐花?”
孟言之不语,回到帐中也无趣的很,便起意去找沈世明。这营中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唯多出这么两个闲人来,显得格格不入。帐中,营外,内勤,全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回去路上路过军医营,才见沈世明在那忙前忙后的帮玉清秋煎药,而他也看到了孟言之,一直向他递眼神,示意他快走。孟言之大手一挥,表示不屑,一瘸一拐的走回帐中,也不见陈谨行。
得,现下只剩一位闲人了,他躺在长板凳上,望着那并不刺眼的天,几片浮云飘来,在他面前歇歇脚,便又继续赶路了。阳光为孟言之盖上了一层金丝被,不觉寒冷,又找玉清秋借了玉兔陪。抚摸着那软乎乎的毛球,时间过得飞快,一愣神,一恍惚间便已然是临近傍晚了。
孟言之回到帐中正准备找些事做,翻着那仅有的几本军事,种田类书籍。
“看!我给你带槐花来了。”陈谨行手持画卷,还喘着粗气,那人松手,卷轴展开。一副落英缤纷的春景映入眼帘。
“这是……这是梅先生的四月槐花图?不是被高价买走了吗。”孟言之快步走到陈谨行面前,因激动手心冒出了好多汗珠,并不敢接那“镶金边”的画卷。只是看看便足够了。
“送给你了,安槐的槐花的确好看。”他点点头表示对这画的肯定。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相欠太多,孟某不敢接。”
“嗯,你也说相欠太多,那我们之间不必用敬语相称了吧。”陈谨行完全没有在意收礼物的问题,现在只愿讨一个‘爱称’”
“那……阿行。”孟言之想了半晌,仍觉得拗口。
“好!画你便收下吧,当欠我一个人情了。”陈谨行将画卷递给孟言之,心中美的不得了,虽说“阿行”这个称呼有些女气,但不重要,只要是他叫的便都好听。
他刚出营,便听到两个小兵在窃窃私语
“那城里来的小戏子可不简单,将军又是救他,又是送画,那画啊可是太尉府弄来的。”
“无妨,都是男子,有什么的”
“你不知将军是龙阳?”
“那我们……”其中一个小兵惊呼
“切,真把自己当跟葱了”
他们见陈谨行出来便打趣道“将军抓紧拿下呀,我们不介意多一个将军夫人”在塞外本就背井离乡,幸好将军与士卒的关系其乐融融,相处起来算是抵了些忧愁。
陈谨行作势要打他“少听墙角”一句足矣震慑那些好事之徒了。只是他动心是真的,龙阳亦是真的。同那些公子哥儿到处都有的露水姻缘不同,他想给孟言之一个家虽说只能算是奢望。男人,做事优柔寡断,藕断丝连不是男人。他抛弃了在东宫太子殿内的顾虑,只愿放手一搏。
只怕夜长梦多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西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