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回京，按朝中官制承袭父爵，中枢旨意也已下达。
刘云天和霍梅也回了东宫。
到了十一月下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京中也下了好几场雪了。
皇城守卫的禁军比平日多出一倍，几乎是戒严的气势，承明殿的太医进进出出，朝中政令尽出自太子之手，宗室大臣个个心如明镜，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东宫
刘云天在书房处理政务，霍梅步履匆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
“云天，陛下召见，赵公公亲来传旨，怕是……”
刘云天一怔，一时来不及收拾心情，拉了霍梅就往承明殿奔。
一进门，宗室朝臣跪了一地，赵公公在前面引路。
“殿下，娘娘，陛下传召入内殿请见。”
刘云天一步一步，恍然想起八岁那年，母后去时，也是这般的场景。大臣宫人跪了满地，整个宫室却寂静的很。父皇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那时她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昔日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她的眼里有太多情绪，不甘、悔恨、遗憾、不舍……亦或是其他什么，那时的刘云天不懂，但他知道自己以后就再没有娘亲了，他紧紧地抱着母后的脖子。
可即便哭的撕心裂肺，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感受着她的身体冷下去，他第一次觉得，失去，是那么惨痛。所以，此后，他在乎的，就一定要拥有。
现在，物换星移，刘云天和霍梅跪在榻前，床榻上的人变成了父皇，看着他瘦的骨瘦嶙峋，面颊凹陷，连说话都费力，呼吸也是微乎其微。
此时刘云天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怎样的心情，在他心中，皇帝不仅是君，更是父。
无论他做过怎样的事，他都是刘云天的父皇，他养他，教他，护他，刘云天也曾把他当成这世上最伟岸的父亲，自己唯一的依靠，可后来见识过了那些阴诡手段，他们有了不同的立场，父子之间的温馨，渐渐变成争吵，除了朝政，再无他言……
他不会因为皇帝的好，就无视那些恶，也不能因为那些恶，忽略所有的好。这世间之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霍梅悲悯地看着这位陛下，这个杀父仇人，这一切因果的黑手，她并无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恶人恶报的畅快，只有一种人死灯灭的凄凉感，纵是九五至尊，在生死面前，也只有乖乖束手的份。
皇帝眼神混沌，有气无力地开口。
“这应该是咱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你们恨我吗？”
“……”
一阵沉默，霍梅是在默示，刘云天则是不知如何回答。
刘云天见过他身为皇帝制衡朝堂的帝王权术，清除异己的肮脏算计，也见过他为国为民的夙兴夜寐，高居帝位的身不由己……可纵使他为君有过，为父却不曾有失。
这位毁誉参半的帝王，做为一个父亲，他在刘云天十五岁前，从不让他见过一丝自己的心狠手辣，他把刘云天当成储君来培养，更是当成儿子来爱护，又或许，是当成遗憾来弥补……他带着对先皇后的愧疚，把刘云天培养成一个理想的君王，一个他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就算这样的儿子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他也未曾后悔过！他想，即便自己在权欲之中迷失，即便双手沾满鲜血，他也期待着刘云天能够带着自己的希望，给天下百姓带去安乐。
皇帝见他们不语，似是意料之中，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恨的吧？！朕自己也恨！”他闭上眼睛，眼角似是有温热泛起。
二人静静地听着。
“朕少年时也想要做一个百姓爱戴的帝王……咳……咳咳……可那些……故旧、亲友，一个个的远去，只剩下朕一个人，最终连本心也弄丢了……”
皇帝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霍梅身上，昏暗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继而又温和下去。
“丫头，你很幸运！云天……远比朕强，他……会比朕做的更好。”
他转过头，收回眼神，目光仿佛穿过屋顶，看向远方。
“世人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的生平过往，如今回首，朕这一生，治理河道，平定南蛮，与民休息，数次大赦天下，七减赋税……但朕也杀过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奸贼，有血战沙场的将士，也有平白无辜的黎民……是功是过，早已说不清了。”
许是话说的多了，皇帝的语气越发虚浮，他有气无力地轻笑一声，似是自嘲，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刘云天自知皇帝的所做所为，多半都是因为自己，心中途生愧疚悔恨。
“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所做，皆为儿臣。”
“你……不必为朕辩解，现在朕……大限将至，只有两件遗憾！一是先皇后，二是……”
他顿住了，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角噙泪，继而剧烈的咳嗽。刘云天赶紧给他顺气，他抬手挡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罢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既成过往，多思无益！”
他几乎是在强撑了，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他挥手示意刘云天近前来。
“太子……听旨！”
刘云天跪在床侧，皇帝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这样的抚爱，让他想起久远的少年时光，想起那些他自以为白璧无瑕的天伦之乐，眼睛里也泛起泪光。
“儿臣在！”
“朕……死后，衣冠入皇陵……遗骨葬北境！另……太子继位后，只需……在宫中守丧三日，民间……守丧三月，不可……大肆靡费。”
“儿臣，遵旨！”说罢，重重地叩首。
皇帝交代完所有的事，目光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伸出手去，用尽所有的力气，只抓住一把虚空。
“这么多年了，朕终于……终于要去……见你了……我……再为你……种一株海棠……可好？”
说罢，停在空中的手，如枯枝一般落下。
赵公公高呼陛下，痛惜地跪下痛哭。众人见状，立时把头低低的埋下去。
“陛下，殡天了！”
“陛下！”
“陛下！”
“……”
良久，赵公公起身，擦去满脸的泪痕，从怀中摸出一只令牌，小心翼翼的递给刘云天。
“殿下，陛下有旨，在他走后，命奴才将此物交给您！”
刘云天和霍梅看着这枚令牌，俱是一惊，那是霍铮身为三品将军的令牌。
“父皇，可有话留给我吗？”
“回殿下，陛下说，世间感情，即是牵绊，亦是牵挂。希望殿下永记昨日之约，今日之心。”
原来那场赌局，从来就在陛下手中，原来只要皇帝想，就能随时要了霍铮的命。他原本想要用霍氏的命，斩断刘云天的柔善心肠，却不料最终自己心软了。
但他用自己最后的时间，给刘云天上了最后一课，让他知道身为君王的雷霆手段，又护住了他的菩萨心肠。
一时间，丧钟响彻，满宫缟素。
一代君主的落幕，似乎也预示着那个时代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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