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上海,傍晚时分。
他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
………
太阳下山了,血红色染透了半边天空,又留下一半橘橙色彩云。三十七岁的刑侦科科长罗容正着一件黑色西服,头戴一顶黑色的大边沿帽,站在一个陌生人的灵堂中。
他不明白,自己从没参加过葬礼,却头一次在一个不相识的人前悼念,为什么?
只是因为她约了我。或者说,我想见她。
罗容低着头,眼向自己的鞋尖,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却只有一大块深黑——
是人们的衣服罢了。
‘‘哎,天意吧,这阎罗王来索命,谁也抵不住。’’
‘‘可惜了,以后再也看不见梨贩子车面前那个讨价还价的女人喽。’’
‘‘嗬,你看那女娃,咋不掉眼泪呢?她妈死了,一点也不心疼。’’
‘‘………’’
一声声的叹息和呜咽淹没了整个黄昏,残阳如血的凄凉撕裂着每个人的心。要是换做普通老百姓一死,大抵是撒一把骨头就扔在乱坟岗了,无人去管;可这庞凤,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能让全村的百姓们都为她哭一哭,可见平常来往甚深。
罗容听着这一阵阵的哀叹声,目光忍不住向那个女人看去,并在心底默默地问自己:她真的没事吗?
她妈死了,她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理所当然?
那姑娘确实没哭,但她的眼睛一直充满惋惜,悲伤,与不舍。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怨恨,也不知在恨些什么。
可能她恨她妈将她扔下。
……‘‘一群瘪三!’’她忽然骂了一句,‘‘死的是我妈,他们哭什么?’’
‘‘那个……你没事吧?’’他走过去,问道。
‘‘罗科长,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知道,我很抱歉,凶手暂时没能找到。’’
‘‘那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妈的死,我顶多是感觉伤感,若是悲痛欲绝,我可能还做不到。’’
‘‘能看出来,你不怎么爱她。’’
‘‘不。’’她忽然笑了一笑,‘‘我很爱她,可是哭泣没用,所以我不哭。’’
‘‘……’’罗容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双手无奈的搓了搓。当时这个叫钟晓哲的姑娘,那么火急火燎的跑到警局大厅来报案说自己母亲失踪,他以为母亲的安危对她来说比命还重,可当接到母亲死亡的噩耗时,她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对,就TM走了,啥表情也没有。
……
从她的口中得知,母亲庞凤是一家名叫尽欢酒吧的员工,平时为人老实,从不与谁争执。而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中午,她去抽空看望母亲,开了门之后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且室内异常凌乱。问了新延公寓前台也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只知道庞凤当天上午出去之后就在也没回来。
上午出去,那应该是去酒吧打工,不奇怪,可钟晓哲不觉得。她又问了隔壁房间,保洁阿姨,甚至独自去了一趟尽欢酒吧……结果根本没见着人影。
这毁了。
人丢了。
咋办?她风风火火的又跑去了警局。
听她描述,母亲庞凤失踪前穿着一身翠色旗袍,不久前因为打碎了一个花瓶而在右手上留下了伤疤,个儿不高但是很有气质……本打算按着失踪案结,可她却不同意。
‘‘我改主意了,不是失踪。’’面对罗容,她毫不顾及的冷笑,‘‘这是蓄意伤害,还有可能是谋杀。’’
‘‘你怎么知道?’’
‘‘有血。没死也受伤了。’’
‘‘你说的是地板上的几滴血,这种出血量不至于造成死亡。’’
‘‘……确实。’’
‘‘那么你怎么知道是谋杀?你看见尸体了?’’
‘‘并没有,我猜的。’’
就是这句话,让罗容一时间对钟晓哲起了疑心,于是在当晚发动了警局二分之一的人搜查之后,终于在第三天夜晚发现了庞凤的所在地。
然后…然后就让钟晓哲猜中了。
庞凤真的死了。
死在新延公寓,也就是自己租住的公寓地下室里。
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巧合,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却起了想认定钟晓哲为凶手的念头,尤其是看见她得知母亲惨死露出的冷漠神情以后。
潮湿的气味混合着腐臭弥漫开来,地下室里一股说不上来的发霉还掺杂着猫的呕吐物味。在场的警探看见尸体之后,无一不掩住口鼻,扶墙干呕,唯独罗容站在那里,盯着眼前的尸体沉默不语。
事态严重,这是分尸。
翠色旗袍被脱下来放在一边,躯干被切成了几块,四肢断开,头颅碎裂,血浆迸溅,脑花流淌……怎么能这么恶心,这么残忍!
裸体分尸,罗容觉得这玩意很常见。
他之前参与过军阀作战,战场上到处可见各型各色的尸体,什么掉半头啊,断腰身啊……多了去了,所以见怪不怪。
不过…蓄意谋杀,怕是凶手与死者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他第一时间让警探调查了庞凤生前有没有什么仇家,而得出的结论是:老实的很嘞!哪儿弄得仇家去?平常不少人喜欢她。丈夫死了之后,她就很少再出门,招过谁了?
为了避免引起群众恐慌,警署的人在封锁现场以后,悄摸着展开了调查,他们不希望记者在报纸上胡乱写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这本来就是一切荒谬舆论的万恶之源。
……
结果,谁知调查工作进行了一半,罗容又被叫去参加葬礼了。
这是他没想到的。
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全身黑色,胳膊带白袖箍的打扮竟然展现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
是钟晓哲写信叫他来的。她才不管案子破没破,她才不管罗科长忙不忙,反正仪式感是得有的。
于是,这天傍晚,罗容跟个傻子一样看着参加葬礼的人忙前忙后,哭天喊地,一时间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
他该咋办?说一声‘‘节哀顺变’’,然后呢?要哭吗?
案子还没破,尽管局长不催,他感觉自己也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钟晓哲的黑色直筒裙微微被风吹动,她看着罗容,就如同第一次看着他一样。
‘‘罗科长,知道你忙,但是走个形式好吗?’’
‘‘好。’’罗容苦笑:不然呢?我有的选吗?
‘‘你母亲似乎很受人欢迎。’’许久,他沉吟着说。‘‘她不是什么贵族出身,也没有什么大背景,更不是金融人士,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先前当过一阵子福祥茶楼九爷的秘书,所以留的遗产并不多。你今后打算靠什么生活?’’
‘‘谁说她给我留的遗产不多了?’’钟晓哲的眼神动了动,扬了扬嘴角。‘‘她留给了我一张照片,那是我最宝贵的遗产。’’
‘‘照片?’’
‘‘是的。’’她点点头。‘‘她年轻时候的照片。’’
罗容没有说话。其实他还没有那闲工夫去替一个受害人的女儿操心,可是他真的很好奇,这个姑娘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才能在上海有一处立足之地。
据他所知,钟晓哲在苏联留过几年的学。当时庞凤的丈夫远在北平,经常寄来一些钱以供母女俩吃喝。丈夫在两年前去世后,家中生活质量持续下滑,庞凤是不得已才去酒吧打工的。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
‘‘他在北平干大生意。’’钟晓哲的眼睛柔和的散着光。‘‘罗科长,你说我母亲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是以前,遇见我爹以后,她就变得不怎么普通了。’’
‘‘因为有了钱。’’
‘‘没错。’’她哈哈一笑,‘‘钱能解决一切,包括亲情。’’
她舔了舔嘴唇,又继续说:‘‘罗科长,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我今年二十八,上帝早在五年前就与我结下了梁子。’’
‘‘他夺去我身边的所有,爱情,亲人,信任,最后家人都走了就只剩下一个我——还孤零零的活着。’’
‘‘上海多大啊,是不是?没了亲人,就相当于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你体会过这种痛苦么?现在,我觉得,死亡对我来说,都他妈不算什么……’’
罗容的心微微一颤,他突然感觉钟晓哲是在强颜欢笑。
‘‘我们一定尽快找到凶手。’’
‘‘这个……’’她抬起眼皮,叹了口气,‘‘那是当然。不过,活着这么累,我到觉得不如死了轻快些,我母亲解脱了,下一个该我了……你说呢?’’
罗容没有说话。他沉默着。
我怎么会知道?
我连死都不曾去触碰的一个人,哪里有时间去想解不解脱这一说?
………他只知道,人世间,来一趟不容易,去一趟到简单。这路不好走,更何况每个婊子都想立牌坊。
没办法……在这偌大的世界中,别做亏心事,只能快活一点,舒服一天是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