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月亮特别好，大的像是浮在海面的发光体，可能是巨人聚会上遗落的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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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见到所谓老板娘的时候，老板娘正坐在一楼的木质阳台上吹头发。
女人的头发半长不短，像扭在一起的海带丝，无法呼吸的纠缠的网，她垂着头，露出脖颈，吹风机发着噪音，那头湿发上的水珠全都顺着发梢滴在老板娘身上的吊带睡裙上。
睡裙的蕾丝都被晕染透了，看不出来是什么绣花。
然后她通过那网头发，看见了这个意外的来客。
陈熠发现老板娘的右臂上围绕着痘印纹了一朵玫瑰。
“住店？”老板娘颇感意外。
这难怪，这里曾经是名胜一时的海湾，游人如织，每个夏夜银色的沙滩上都挤满全国各地的游客，和切西瓜的小贩。
但是现在已经是过了气了的海滩，只有这些海边小木屋作为繁华时期的墓志铭守着这片海。
“嗯。”陈熠说。
陈熠借了一个太阳伞，斜斜插在沙子里，仰卧在空无一人的沙滩里。因为过度开发，已经没有小螃蟹之类的小动物爬行的声音了。
她用沙子堆起一个小沙堆，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眯起眼享受属于一个人的大海，这里的大海，好像崭新天空刚脱落的旧墙皮，死气沉沉的推进后退，像996下班的社员。
陈熠觉得自己一直在错过，小时候最喜欢的干脆面，每次都只能吃一包，最后连包装缝里干脆面屑都舔干净，后来有钱了，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结果又不能吃这么多油炸食品。以前最喜欢的角色，总要过了一年的复刻才能抽出来—早就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这片海滩也是这样。没能欣赏到她充满活力的全盛时代，现在连夕阳都没人陪她看啦。
其实现在的人生就像手游一样，天降的惊喜往往是维护白送的，辛辛苦苦攒的十连挥霍一空的速度如白驹过隙。
所以靠氪金的快感支撑着，向每一天签到。
来到破败旅游景点的第一夜很快就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老板娘架起了一张木质小桌，一碗小粥，一碟腌的海藻。
陈熠尝了两口，清爽的很，梗在自己心间的那口气好像消失了，她羡慕的看着老板娘的头发，老板娘居然露出了一点点少女的羞涩。
“你的头发真好，”陈熠诚恳地说，“像海藻一样。”
“海边女人的头发都是这样的，”
陈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笑了笑，
老板娘露出疑问的神情，但是没有开口提问，
“哦，我是想起了前一阵在看的英文杂志里的一篇报道，为了解决羊打嗝产生二氧化碳就是温室气体，的问题，他们建议让羊吃海藻。”
“我们这海藻是很多，但是我还没有见过羊呢。”老板娘说。“啊啊啊，看够了海，偶尔也想知道草地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陈熠也不知道草地上牛羊如织是什么样的，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她来自城市，没有海没有羊。
那天晚上，陈熠做了梦，她梦见老板娘坐在一头雪白的羊上，沿着海边前进，羊走过的沙印都是玫瑰纹身的样子。
第二天她把这个梦讲给她听，她和老板娘的关系就这样好了起来。
老板娘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还是那么美，美的浑然天成，她羞涩于自己匮乏的知识，耐心的听陈熠讲述那新奇的属于陆地上的人的故事。
“如果你喜欢，就出去看看，车票已经很便宜啦。”
“小时候有个游客，应当是带着小孩子的，遗落了一本图画书，是小人鱼的故事，
她看着白天，“听说离开的人鱼公主都会变成泡沫上升到天空成为一颗星星，警示别人。”
“那么多星星，都是叛逆的人鱼公主们的尸体。”
大白天的，空无一人，风寂寥地吹过，陈熠居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下午的时候下雨了，陈熠兴致勃勃地看雨水冲刷沙地，这场大雨除了带来了潮湿的呼吸，还增添了一种暧昧的气息，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裸露在阳台外面的小腿被打湿，陈熠悄悄溜回房间去洗澡，老板娘站在客厅旁的门厅打电话，还没等她靠近背对着的老板娘，只听见老板娘回答道，“怎么可能有生意吗，没人愿意来啊。”
陈熠便顿了脚步，离开了，老板娘没能注意地毯穗上粘着的潮湿的沙粒。
冲好澡的陈熠吹起了头发，老板娘脸色苍白，似乎刚刚呕吐过。
隔天灿烂的阳光，迅速的带走了隔天的雨，俩人又聚在一起聊天。
“其实我也是一个很喜欢尝试不一样的人，比如我从小就想知道，在海边睡着是什么感觉，就是躺在沙滩上睡觉，等着第二天的阳光晒醒我。”
“那你可以试试。”老板娘说，“这里正好，也没有人。”
“可是我害怕嘛，总觉得一个人睡在外面很害怕，所以还是算了吧。”
老板娘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日历，然后微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就坐在你旁边，守着你，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睡着的。”
陈熠抬起眼睛看老板娘的表情，然后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那天的月亮特别好，大的像是浮在海面的发光体，可能是巨人聚会上遗落的彩灯。
陈熠枕着沙垒成枕头，给老板娘讲北欧里巨人的故事，从尤弥尔在冰冷河水里出生讲起，老板娘打了一个寒颤，看着平静的海平面，
“从冰冷河水的毒液里出生，所以天生就是邪恶的...”老板娘重复这句话，
“虽然你也是在海边出生，但是你像海边出生的维纳斯，那是更温暖优美的希腊神话。”陈熠连忙开口，老板娘摇了摇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不是敷衍，真的，这里以前也有洁白的贝壳吧。”
老板娘似乎也在回想以前的这里。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外国的神话，偶尔有也是游客留下来的，有的都是些传统的戏本，什么“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我原来很喜欢月亮，因为月亮上住着的都是好看的神仙，每个清闲的夜晚，我最喜欢坐在阳台看月光下的人们，就像是踏着月光下凡一样。”
陈熠微微闭着眼，眼看着就要睡着了，嘴微微张开地迷糊地问
“原来？”
“嗯，”老板娘温柔的看着已经彻底睡着的陈熠，“后来我痛恨它是那么坦然的发着光芒，以至于照亮了所有的肮脏。”
老板娘没有说的是，在这一天，她又喜欢上了月亮，因为它同样默许了老板娘看着这位年轻的女士。
那么洁白无瑕。
那夜过后，俩人福至心灵的更亲厚了些，
陈熠觉得老板娘就像神话传说里的梅林，遗世独立的居住在她的阿瓦隆，而她就像被现实都市击垮的死亡的亚瑟，漂流到这里被永远唤醒。
忘记吧，过去的一切。
老板娘从不问她为什么来，她也刻意忽略了半夜想起的电话，桌子边画满记号的日历。
想成为海边的细小波浪一样的存在，抚慰喜欢的人的脚底，和沙子嬉戏。
只能是想而已。
就算陈熠不提出要去纹一个同款的玫瑰纹身，他们俩也心知肚明，这一天会到来。
老板娘坚定地拒绝了纹身的要求，陈熠问为什么。
老板娘闪烁双眼，颤了颤嘴唇，
“请不要等待一朵玫瑰。”
“这里的冬天海面会结冰吗？”
这一次老板娘再没说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确实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敲门，老板娘低声交谈，然后过了一会，在一片黑色的平静中，老板娘上了楼，轻轻打开了她的门，陈熠伸出脚来，老板娘又过度紧张，一把压在了裹着被子的陈熠身上，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藏进了被子里，陈熠觉得自己的心跳着，连这栋房子都要摇摇欲坠，被心跳声震塌拥抱着她们两个成为废墟。两双眼睛都无师自通的读出了亲吻的渴望，但是老板娘很快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只能隔着被子抱抱你。”
“你快离开吧，趁他们还没发现。”
悄悄下楼的时候，原来她们俩吃饭的美丽的木质餐桌上放满了瓶子和吸管，原来这才是这个破败渔村的真相。
为了维持繁荣时的快乐，他们开始贩毒。
被困住的人鱼公主，邪恶的巨人，苍白的脸色，电话。
“那是16岁的事了，我被引诱，这个”她指着那朵玫瑰花，“就是散冰女的标志。我不是不想触碰你，我很不干净。”
然后陈熠牵起了她的手。
然后她们两个就这样手拉手的踩过一路沙粒，海潮温柔的轻抚他们被硌的脚掌。
老板娘送她到车站，
“你走吧。”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陈熠突然想起来爱丽丝离开仙境的最后一幕。
一个月后，陈熠又回到了这里，没有人的打理，木楼破败的很快，鲜红的查封锁住了她最神秘的回忆。
她抬头看看星空，眯起眼睛，寻找一颗新出现的属于人鱼尸体的星星。
故事的最后，她蹲在海边伸出手指，在沙滩画出一朵玫瑰的形状，然后海浪很快把它洗去了。
从此那朵痴心的玫瑰只出现在她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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