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冬天在为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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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第一瓣白悄无声息地飘落,猝不及防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雪白,秋天埋葬在冬雪里,尸骨无存。我正躺在摇椅上,一片冰凉落在眼角,又化成水,冰凉顺着水渍蔓延至脸颊,像眼泪。
那一刻,我倏地想起来,二十年前的冬至,第一场雪,那时雪下的似乎要更大。
那时我只是个普通中学的普通学生,碌碌无为,自甘平庸,在看不见的未来和看得见的现实里艰难爬行。
其实总会有这样的人,机械而死板地活着。我不是个努力奋斗的人,我不优秀,也无力优秀,我不像许暮青。
他才应该是闪闪发光的人。
我因为上课走神而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数学题时,他已经开始预习课本并且刷题自考了,在我考进前二百而沾沾自喜时,他已经稳居第一许久了。
我们的差距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被一点点拉开。久到,我突然抬头时才发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
许暮青是很随和的人,不似我一般狂妄尖锐,刺得靠近的人生疼。
我本不该和他有任何交集的,如果不是我胆大包天。
或许我不该在那个阳光惺忪的午后抬头,那样我便不会看到许暮青。
他从窗边走来,捧着一本英语书埋头背着单词,风起时,白色的窗帘揉进阳光里,几近透明,书页被风吹乱,他额前的发丝也被轻轻吹起,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扰了思路,微蹙着眉抬头,窗帘携卷着鹅毛的雪便裹住了他,他像跌落人间的神,看我一眼,便赎我平庸
许多年后,我看到一部电影,柏原崇倚在窗边,风动窗帘,美得不真实。那一瞬间,我毫不意外地想到了许暮青。
我难以形容那样的美好,却也知道,我正错过着什么,好像是人们说的微风拂过枝丫的轻颤,又或是第一滴细雨拥进湖中的涟漪,我知道我就要错过一场眉目如画。
所以我才那么,意外而坚定地喜欢上了许暮青。
我没敢告诉旁人,哪怕是我平日里的好兄弟。
许暮青那么干净,哪能被我这种人染脏。
我继续着我平庸无趣的生活,但在教室外背英语时,会刻意靠近许暮青一点,在下楼梯时听到他的声音,会故意蹲下系鞋带,而后走在他身后,这样在转弯处便能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脸。
人人都喜欢许暮青,只是我的喜欢蚀骨。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看他斩获校园演讲比赛的一等奖,看他获得全国奥数竞赛的冠军,又看他被保送去北京。
北京,是多遥远的地方啊。
我的成绩,拼了命也摸不到一本的门,更何况是北京。
我最终也只是去了遥远南方的一个二本院校,不算出名,但好歹是个本科
生活费不算太高,我开始慢慢存钱,每存一个月,就奖励自己去看许暮青一次。
当然,是悄悄的。
许暮青比高中时开朗了些,笑得也多了,似乎也高了些,晒黑了一点。
我已经许久未看过雪了,南方没有雪,北京是有的,可我总遇不到。
大学里,优秀的人比比皆是,我常常会想,或许地球需要人口平衡,才会有我这般平凡而无用的人来凑数。
我总想忘掉许暮青,可某次,他生日时我偷偷去看他,看他和朋友因为无人机实验成功而欢呼,看他在星光下抬头向无人机许愿。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声说:“生日快乐,许暮青”
而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哭了。
我知道那人比肩神明,也知道自己碌碌无为,可怎么还不死心地渴求着救赎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打工。
没有北漂过的人,永远理解不了北京光鲜亮丽下的黑暗,那是无数平凡人用血和泪浸染的夜
我与人合租在昏暗的地下室,一进入冬天,冷得腿脚都伸展不开,我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冬天,死在那个小地下室里了。
我在北京混了三年,艰难地支起一个小店,卖着家乡特产和小吃,生意不算好,好在我有存款的习惯,也足够勉强活着。
我遇见许暮青,是完全意想不到的。
那时我正穿着厚重的玩偶服为店里发传单,许暮青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眉头紧锁,沧桑了不少。
我很诧异我竟如此轻松地认出了他,转而自己便笑了,许暮青在我梦里出现了成千上百次,在我疯狂的臆想中,我连许暮青耳尖的痣在哪都清楚,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他。
我坐在了他身边,用力挤他。
他抬头看见一只熊,微微有些吃惊,我冲他摆了摆手,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伸出手,在他微蹙的眉间上抚过,而后摇头摆手,在空中画了个笑脸。
他似乎懂我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你”
他对我说。
“我创业失败了,现在公司周转不开,赔了很多钱,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
他声音很轻,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
那时,我看见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急,也很壮观,几乎是一瞬间,就漫了天。
一片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煽动睫毛,雪挂在他眼角,很快化成了水。
他说:“你看,冬天在为我哭”
那是我和许暮青最近的一次,他隔着玩偶熊抱住了我,我那些污浊不堪的梦在一瞬间鲜活了起来,梦里糜乱的,炙热的,交缠的,一同喷涌而出,直逼得我退无可退。
我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他很快松开了我,说道:“我要走了,你也要加油。
他会一直坚持的,我知道,因为他是许暮青。
我卖了那间生意清冷的小铺,连同存下的钱,偷偷寄给了许暮青。
我离开北京的那天,地铁上挤得很,几个衣着亮丽的少年踏上地铁,细说着大学里的故事,几位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埋头看手上的策划书。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皲裂发肿的手指,指甲里染上了去也去不掉的污渍,裤子有些发白了。
我起身为刚上车的老人让了座,而后订下离开的火车票。
看啊,总有人在迎接春天,也总有人死在冬天,可谁的一生不是一辈子呢。
只是我啊,我已死在二十年前的冬日,葬在那场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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