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生的他,有一个春天的名字。
-----正文-----
六年前,父亲深谙我的叛逆,对我下了狠手。
为了阻止我投军的冲动,将祖上基业继承下去,父亲将我一棍子打晕,装进麻袋,扔到了偏北的山坳里,让我吃些苦,冷静冷静。
雨下得极大,来接应麻袋的人还未来,就赶上了泥石流,我险些丧命,被路过的张先生救了。
山坳里有个村,除去父亲的手下外,村民大多姓张。
战火尚未波及到这里,地势极其险峻,不熟悉地形的人常殒命于此处,被外乡人叫做“鬼也难”。
事后想起,这样的“磨练”也许是父亲对我为数不多的内敛的善意。
那时我同父亲吵得极凶,出不去这个村庄,又拒绝寻找父亲手下的接应,因此在张家村呆了足足七、八个月。
我平日里观察的对象就是捡我回来的张老师。
张先生与别的人不太一样。
他虽然是名老师,却是个不会说话的,村里只有爱他的几个小孩儿喊他老师,先生;其他人都叫他哑巴。
他的人长得瘦高,身体羸弱,皮肤生得细腻,偏长的黑发束起,只是脸颊上带了块青红色的刀疤似的斑,从右眼角一直到下巴,乍看上去,会被吓一跳,我从麻袋里转醒时,就被这块斑惊得差些又晕过去。
张老师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知春,很合他淡泊的脾性。
听说他是寒冬时生人,母亲耗尽了最后一口气,而发了疯病的父亲也举起刀随妻子而去,只为襁褓里的儿子留下了这个带着希望的名字。
从此知春吃几家饭,教几家书,冬日里就裹着厚茅草围成的褥子挨过去,不知不觉竟也活得有滋有味。
即使我时常听到有人恶意地喊他去死,让他不要把丑陋的面容和成了哑巴的晦气带给别的人。
知春都是好脾气地笑笑,不去理会,转身从家里母鸡的屁股底下摸出一个蛋,递给眉头紧皱的我。
虽然不能用言语传达所思所想所爱,但他在哄人时依旧很有一套。
我是孙家的三少爷,大哥战死,二哥死于商贾暴乱,家中只留下被他们宠爱着长大的自私的我。
我的两个哥哥离世的消息传来,我心中只有惆怅,并无苦涩。
我总是想着,多年以后,又或者等到我从军,我们很快能够再见面,在无人知晓的沉寂里,死也从抽象的字也成了具体的事物。
但每每张先生用笔写给我看什么,总会叫我流泪。
因此与他熟识后,我便再也不叫他先生,也不随人喊他哑巴,就用知春唤他。
每到那时,知春那半边完好的面上总有红痕浮现,虽然浅淡,却难逃我双眼。
平日里,出去教课,而我待在家里劈柴、编草席、打扫破败的院子,喂那两只骨瘦如柴的母鸡。
耳畔总会响起汽笛的轰鸣、飞机的螺旋声,还有大哥二哥让我快点追上去的声音。
有时还会做梦,梦到子弹穿过大哥的头颅,穿过他心脏跳动的胸膛,带出热血的残痕,那山一般支撑着我的身躯轰然倒下,鲜血冷透。
梦到二哥被数百人踩踏,英俊的面庞被血水染透,身体几乎成了泥,冰冷的,就连他的妻子也不敢触碰的烂泥。
每到我做梦着翻来覆去时,知春便摸索过来,到我身边,无言地抱着满身冷汗的我。
三岁时母亲遭父亲的怀疑打骂投了河,自小缺失的拥抱让人贪恋,我没有一次推开过他,总是抱他更紧。
知春的怀抱,也是让我不愿离开的原因。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又是谁先开始。
我吻了他,他吻了我。
爱不能轻易说出口,身体却可以。
在我插入他的时候,在他贯穿我的刹那,所有的缺憾都自行弥合,完美得如同从未残破过的假象。
知春不会说话,就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对他的印象少了一味听觉,只能更用力地触碰他,更深地嗅遍他全身,尝他汗水和泪的味道,告诉他我是舒服的,他让我是舒服的,而我也希望他能得到同样的感受。
知春只是笑,脸上那片被父亲扔在雪地里冻伤的斑似乎也变成了玫瑰的粉,在微弱跳动的烛光中诉说着心爱。
就连睡觉时,我压痛了他的头发,他也只是痛得轻轻颤一下,悄无声息地将我抱紧,在我鼻尖落下一个吻,不去理会其他。
在螺旋桨声真正响彻耳畔前,在山坳里住满一年的我连野猪都能徒手打死,摸清了下山的路,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参军了。
知春给了我失而复得的勇气。
他用心祈祷我平安,而我也真的毫发未伤地与新中国迎来了崭新的黎明。
五年后的我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肤色一样的黑,身体一样的健壮,还是孙家那个能把父亲气死的小少爷,心里也依然牵挂着知春。
战争过后,张家村外修起了路,近旁还开了旅社。娇俏的姑娘们穿着军绿色的衣裳,里里外外地忙碌着,甩动的长辫在日光下黑黑亮亮,让我想起了知春梳着他不忍自己剪短的长发的模样。
近乡情更怯,我在旅店休息一晚,遇到知春昔日的好友,闲聊时确认一切都好。
山坳里的张家村依旧平安,无论是知春,或者是那些自小养育他、又轻慢他的人。
等我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寻找知春,却听到了与昨天截然不同的回答。
知春死了。
那个会抱着我,会哄着我,那个会无声地笑起来,亲我鼻子的张知春溺死了。
他们说他在小河边失足落水,被救起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那是我同他定情的河,本来没有姓名,不知道被哪个姑娘取名“定清河”的浅浅的小河。
拥有浅淡笑容的知春,被那浅淡的河水带走了。
熬过了周围人多年的冷言冷语,熬过了战争,熬过了离别的苦,却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除了记忆外,没有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
我同大哥二哥死去时一样,没能流下眼泪。
我的眼眶空空的,心中的钟不停地来回打摆,找出所有的我还记得的,知春与我在一起的时间。
他没有离开我啊。
至少他并未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们埋葬知春时,我还是如此地深信不疑。
我没有看到他死去,我只是听到了,听到这样一种说法罢了。
我看到大哥满身弹孔地被运回家,我看到不相识的人们用白布裹住二哥抬动他身躯的样子。
可我没有目睹知春的死亡。
他是活着的,他只是去了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而我是父亲口中最自私的人,所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地辜负他。
一年后,我的枕边人来来去去,每一个长得都像知春。
我也在知春的朋友的口中,听到了所谓的真相。
一年前在旅店的那晚,我喝了些酒,兴味阑珊地和知春的儿时玩伴说话。
对方只是将我那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知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我希望这五年,知春是没有等我的。我希望他这个人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与那时一样,我现在流着泪,这样和我的枕边人说。
我这样说过,只是掩藏起真心。
如果张知春从未出现,我就不会一味地想想着他的事。
我可能战死在某地,也可能病死在途中。
我可以更早更快地去见大哥二哥,也可以给母亲一个许久未见的拥抱,告诉她,被她丢下的小儿子长大了。
是知春给了我新的牵挂。
我无法放下他,只能铺平所有的路,回来见他,计划着带他走向幸福的未来。
他等了我五年,却只差那么一天。
我以为他无所不能,我以为他是最强大的、可以给我的心灵庇护的存在。
而他始终是个凡人,是爱让他活下来,也是爱让他选择死去。
他从来没有过能说爱我的机会。
从前有一次,我触怒了父亲,被他打断双腿,也不肯说一句我错了。
我自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自负又自私的人。
哪怕现在,我也不想将这三个字说出口。
因为知春没有在纸上写过,他爱我。
-----
在我的记忆里,他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