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温徽棠唱了一折子红娘，是第一次上台时唱的叫张生。
她舞着棋盘，大红蝴蝶结在脑后随着身子一抖一抖，似是要飞起来一样。
她唱着唱着，眼前似乎有了重影，一会是小时候和张云雷一齐唱的大西厢，一会是和陶阳一起在三庆演着红娘，一会在院子里耍花枪唱大鼓，一会又跟着烧饼大林满胡同的乱跑。
双眸顾盼生姿，嗓音婉转娇媚，棋盘舞的利落，水袖甩的漂亮。
兰花指一翘，一出戏就这么了结了。
温徽棠下台时想，这辈子的戏也就算是这么结束了。
夜里，温徽棠把指甲里的粉墨小心翼翼的抹进了身边男人的嘴里，听着他如雷的呼噜声乍停，又猛的睁开眼睛，发出令人恶心的呜咽声，身体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最后归于平静。
温徽棠却笑不出声。
小栀父亲意外淘得的砒霜竟真的有一天会用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她撑着酸软的身子起了床，看着窗外房檐上坠的一串冰溜子，正滴滴答答的化着。她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响，把另一只手指含在嘴里，细细的吮吸着。
她疼的跪在了地上，又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的噼里啪啦往下砸。
她攥着衣襟呕出一口血时，心里却还在想着：
冰化了，是要开春了。
十七
第二天，日本人开着插着太阳旗的车，带着好多的官兵，各个扛着枪，直直冲着郭府闯了进去。
院中空空荡荡，唯独剩下院中一把交椅，坐着不惑之年的班主，班主身后站着一身着黑金大褂的青年，手心里还攥着一对漆黑的御子板。
那日过后，大栅栏再也没见过戏班的人，当年门庭若市的郭府成了空宅。再后来，三庆园因建筑安全停了演，大栅栏至此便再未演过一出戏。
一年接着一年，老人去世孩子出生，一茬又一茬的人在大栅栏里过着自己的活计。终于，再也没人能记起三庆还曾有过一个名震京城的戏班子。
曾经那个盛极一时的德云社，如今也是人去楼空，雨井烟桓。
十八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醒目一叩，“与人一世，于事安一心。本无始，也是无终。欲知后事如何，各位看官，且听我下回分说。”
“丫头！你看着我扇子了吗？”
后台乱乱哄哄，今年封箱排了个相声剧，人手不够，这才把麒麟剧社的温徽棠给硬拉了过来凑数。
这不，只要有她在的场合，张云雷就一定会让她发挥出她所有的价值，比如给刚满月的二爷找东西。
温徽棠把遗忘在桌子上的扇子伸手够了过来，给人递过去，“祖宗，您可拿好了，下回再丢三落四的我可不管你了。”
张云雷嘿嘿一乐，眼睛眯得弯弯的，媚人的紧，他揽过温徽棠的肩膀，把姑娘拽到他的身侧，“那可不行，你得管我一辈子。”
台上演的是个悲剧，温徽棠有些没出戏，心里头还是堵得很，听了这话，她才下意识的接上一句，“几辈子都一样。”
说完才看见张云雷眯着个狐狸眼，正乐不滋滋的瞅着她。
她后知后觉有些臊得慌，忙推开了他，“又贫嘴！”又拿手扇了扇风，试图降一降脸上的滚烫。
张云雷还没打算放过姑娘，正想再逗一逗，却听见远处有人冲着他们喊着什么。
“辫儿！棠丫头！上台了！”
孟鹤堂在上场门处催着。
温徽棠抬眼瞅了一眼张云雷，两人对着眼乐了一下，一前一后的夹在人群里上了台。
最后照例唱了大西厢，温徽棠站在靠后排的中间，正好能看着跟郭德纲站在一起的张云雷的后脑勺，少年朗月清风，脊背比直，左手持扇，右手背后，条纹大褂端肃规整，宛如林间一颗挺拔的竹。
温徽棠看着台上发着光的角儿，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高兴，也跟着大家伙一起为他合着苏。
“这也是那个前世前因安排定啊”
“太平年啊”
“说话之间，谯楼起了更啊”
“年太平啊——”
温徽棠瞅着面前的张云雷，男人一袭大褂，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真好啊，今生是个太平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