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四）

爷爷一开始也是有梦的。

毕竟是人生中的第一份像样子的工作——有从来未见过的雇佣合同并在上面签字，在爷爷之前的世界中，雇佣关系都是通过口头约定而成的；只要雇佣者说一句【你明天可以来干活。】【你明天不用来干活了。】就能搞定一切；而在这里，还会领到印刷得很漂亮的员工手册，虽然只有薄薄的几张，但足以让爷爷感到振奋！因为远洋，所以吃住全在船上，即不需要费心费力的找居住场所，也不用计较生活的开支，构成人一生的所有活动不外乎是吃住二字；出海工作结束后用薪酬袋装得厚厚的薪酬发到手里，爷爷有从结束远洋的人手中见到。

充满活力、干劲、期许…这都是必然的。

然后，梦碎了。

就像清晨的雾气，在艳阳的照射下溃不成军。

在船上，爷爷也一直保持着他在故乡中得到的宝贵品质——勤劳、勇敢、友善和担当，这些品质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抱有这样的品质在陆地上生活或许没错，但在这个远离社会文明，自发而生的小社会中，他多少缺点眼力见儿。

没有眼力见的爷爷没能及时的察觉到，船上的秩序就是过去的朝鲜两班制。船长是这个小社会的王，其他管理层就是两班贵族，本国籍的船员就是被统治的百姓，而外国籍船员就是贱民。百姓和贱民就得服从两班和王，而王和两班可以有理有据尽情的剥削。

那时候他常常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羞愧。一定是之前还不够努力，技术还没有学到位才会惹前辈们生气。于是就越发的努力，越发的干劲十足，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在自己尊敬的前辈们人眼中是多么可笑，在看不见的角落，他们发出不屑一顾地嗤笑声。

尽管这样可怜，但在船上的生活并非孤身一人。当年有很多东南亚外籍人员来韩务工是通过非法中介，那艘远洋船上的人也是如此，这些外来人除了努力勤劳外，绝大多数没有从事这项工作的经验和技能，而且大多数都干不长久，只干过一次就会离去，甚至还没有结束任期就会要求下船，这一批人是替换速度最快的一批人。而爷爷因为全罗南道无名岛出身又是船上的老幺加上又有相关的技能，所以被分派给这些不懂技术的外国人进行指导，也正是因为这个，爷爷与这些外国人关系更为的密切。而且爷爷本性淳朴对每个人都很尊敬，所以赢得了外籍船员的喜爱。

如果对外籍船员流露出同情和好感，也会遭到排挤；如果没能及时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作出逾越规则的行为就会有惩罚。

在日渐消逝的时间中，爷爷终于顿悟。而这样的顿悟给来自偏远乡下的小孩，我的爷爷，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也是，一直以来爷爷就生活在一个平和安详的世界，被教育着要友好相处，这也应当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自然无法理解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心安理得的伤害另外一个人。

然而在堕落的世界中诚实、善良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人一旦迷失自我，总会选择与烟酒相伴，朝鲜时代失势的两班老爷到家庭突然横遭变故的百姓皆是如此。爷爷也是在人生那样的时期——不能离开又无处可逃，行动又会使事情变得更糟糕，就这样沾染上了抽烟喝酒的习惯。每逢靠岸的时候就会用身上本就不多的钱去买烟买酒，当然他买不了洋烟所以会买更为低价的烟丝配上烟斗，而酒则会选择用酒精和水兑成的廉价酒。不过比起喝酒，爷爷更喜欢抽烟 。用爷爷的话说，抽烟至少能让人保持清醒，而喝酒更容易让人忘乎所以。比起昏睡过去的自己，爷爷更喜欢大口大口吸着烟然后看着吐出来的烟雾发呆的自己。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每当需要面对痛苦时爷爷就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