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瘦瘦小小的身躯躺在草坪,手掌抚在脸上,天空乌云徘徊下着稀碎的雨,这一带似乎从未放晴。
我走到他身边,坐在草坪上,他也缓缓起身坐直,一双刚哭完泛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问我干什么。
“中考考烂了,出来散散心。”
他没说话,我想他是在找安慰人的辞藻,可我想错了,他破涕为笑,问我有几科考了零蛋。
我自然不会实话实说,毕竟和一个刚认识的小孩说掏心窝子的话显得很蠢,而我不蠢,于是我骗他,我说:
“哥全市第二,距离第一只差0.5分,很郁闷啊,不然我就是状元了。”
他认真思考了几秒,原本盯着空气中水珠的眼睛又盯回到了我的脸上。
“那你叫什么?”他问我。
“什么?”我问他。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的名字。
“沈歇。”
“三点水的沈?一些的些?”
“沈是对了,但是是休息的那个歇。”
“可你名字里没有休息呀。”
“告诉你了你也不会写,”我刮了刮他的鼻尖,“少年,加油奋斗吧。”
“可你还没告诉我。”
“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我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再次泛起呜溯。
“因为……”
“让我猜猜,是因为爸爸妈妈没有陪你玩吗?还是因为哪科得了大零蛋,又或是袜子穿反被同学嘲笑了?”
“都不是。”他垂下头。
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我哪天做的蠢爆了,我不应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根本没有安慰小孩的能力,是的,现在也没有。
“那你有什么好哭的。”
他的睫毛更长了,呜溯不断。
“我……”
雨势变大了,水砸向地面一般,趁衣服还没湿透,我牵起他到旁边的屋子里避雨,他一语未完,一路垂着头,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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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和式的屋顶像是给积压的雨水建设的滑滑梯,然后又形成瀑布,在我们面前垂直悬挂。
我搔了搔他乱乱糟的栗色头发,蹲下来仔细注视他的小脸,脸上阴云密布得可怜。
他不说话。
我也不好逼他说话。
“那雨停了,哥哥牵你回你家?”实在是寂寞良久,我也不是狠的下心来和目测就读小学的孩童在二人空间里保持缄默零交流,尽管我也就初中毕业。
“不好。”他小手用力扯我的T恤衣角,让我一度认为他是被人贩子拐到这来的。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也没有带通讯设备,而心中默许好天气的来到在这种情形下成为了最为健康之举。
正值我在心里默念第六十四遍雨快停的时候。
他开口又道了一个主语。
继而陷入沉默,仿佛后续的话就应该卡在喉咙里。
“什么?”什么一度成为了我和他交流的高频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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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常会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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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死了。”他薄荷糖般的嗓音划破空气中的颗粒,由此传入我的耳朵里。
我无法想象一个孩童是如何用那样简讯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来以为他的睫毛会更长些,会进行第三次哭泣。
我呆滞住了,嘴里也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我甚至想说话,几番张口,却没有气流涌出划开雨季中的湿空。
我理解他的身躯为何瘦小,理解坐直于他来说的吃力,理解他手中攥得紧紧的不是白纸是医院开的诊断书,可我不理解如此黑漆漆的雨天,一些的歇和明明触及到了他的指尖。
其实望着那张被水泡烂的诊断书上模糊不清的“渐冻症”三个字眼,早有预感着他会说些关于他病情的话。
可他在描述他的死亡。
我在心里默念着第七十八遍雨快停,一个冰冷的触觉蔓上我的手掌。
我被动地牵住他的小手,弯下腰对他说:
“不准你死。”我尽量说的慷锵有力些,好刺穿那雨声不停。
我为我过剩的自我意识和同理心感到悲哀。
“我们的生命是绵长的,但是没有谁能逃过死亡,就像一个坎儿摆在那,只不过你是先锋队,率先来到了那个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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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死亡的惧怕意识是出于人类的本能,所以会有哭声。
我们的地球拥有着水循环系统,雨水积压在云层继而降落大地发出声音,所以会有雨声。
他认真倾听着我的话,但没有做任何的表情,所以我没能听见他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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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妄想从他琥珀色的眼睛中盯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失败了,我一点都听不见,他会在心里说着怎样一种语言。
“我说,不准你死。”我只好把这没个鸟用的话再次重复一遍。
他沉默良久,咬了咬唇。
“不死就不死,谁怕谁。”他用最赌气的语气下了一个能延长他生命的魔咒。
在之后,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唐晓翼,唐代的唐,破晓的晓,羽翼的翼,他还仰着脸为我介绍他的英文名wing。
总之中英文名都好像限制不了他的狂狷,为此我脑海中无限重播他嘲笑我考零蛋的记忆片段,他将在他的生命中长出新翼,刺破黑暗,迎接属于他的晓光。
这是具象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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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化的是,每当我看向他,我总会想起冯唐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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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睛的面积一定小于湖 你也很少哭 可为什么坐在你面前 就像站在湖边 细细的雾水就扯地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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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又不一样,眸子里泪光隐隐,像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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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里的黑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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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11可以搭这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