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人界里有一种叫驭妖师的职业。妖族普遍漂亮的外貌，加上比人类更为强悍的生命力，在部分人类看来，是可以做为“商品”的存在，尤其是那些没有什么力量却空有美貌的妖族，在商人眼里更是上好的货物。穿越两界是难，可为了钱财，总能想出各种法子。
驭妖师便是来解决这些事的人。他们能使用法术，虽然有心术不正的人，利用妖族来谋权谋利，但更多是和妖族签订契约，合作以解决问题。有实力的妖基本避世，对于人类抱着不相往来的态度，在人界作乱的妖也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杂碎而已。故而，妖界的人类不多，人界的妖类也很稀少。
嘉德罗斯便是隐世不出的妖族后代之一。妖族寿命冗长，难以繁衍后代，尤其是像他这类天生带妖力的妖，更是少有。身为这一代唯一的独苗，即便是在家族观念淡薄的妖界，他也被保护得很好。加之嘉德罗斯对人界根本没有兴趣，原本他和金是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可命运二字，根本无法阻挡。
反观金，他是个普通的人类，但他有一个不普通的家庭，有一些不普通的朋友。他虽生在人界最厉害的驭妖家族里，却基本没有继承任何驭妖的能力。在金六岁那年，身为第一驭妖师的姐姐失踪后，家族内异心横生，或许是因为权利的争夺，金被人卖了，只因他的嫡系血脉和出色的外貌，就像被卖往人界的妖一样，他被作为一件商品卖到了去妖界的商队里。
在被绑架的当晚，金撕碎了姐姐留给他保命用的传送符，然后一阵天旋地转，金坠落在了一个雾气弥漫的山洞里。下一秒，噗通一声，热水瞬间漫过了他的鼻喉。
“唔！”金猛得从水里站起身，重重地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在还没仔细打量清楚四周的环境时，金首先看到的便是面前缭绕的朦胧雾气中站着的那个人。随意披散开的长发垂在身后，携卷起道道水流，垂至水面后直接晕染开大片的鎏金色，耳上戴着一对雕刻有繁复纹路且大得有些夸张的黑玉石耳环，和麦色的肩背对比明显，因为水温，那人的肌肤表层还透着淡淡的粉色......
“对！对不起！！！！！”金慌张地退后了几步，水被他的动作带得涌动出声，更为此刻增添了几分旖旎。金涨红了一张脸，无措地挥舞着双手，急急忙忙解释到：
“姐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就离开！！”他边说边拼命往岸边赶，心里大声尖叫着糊成一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眼睛没用的话我可以帮你剜了，你这个渣渣。”
低沉沙哑的男声，让金的脚步顿时定在原地。金条件反射地转头，水声波动，泛起阵阵涟漪，眼前的“姐姐”一点不犹豫地转过了身——长长的尖耳预示着他妖的身份，棱角分明的俊朗五官，那看到第一眼绝不会认错的青年外表，以及眉眼间毫不掩饰的阴沉和怒气，让金在感慨“这妖真帅”的同时，立马为自己的小命感到了担忧。
不开玩笑，这个妖一瞬间爆发的庞大妖力，让金不得不缩紧了脖子。唯有“吾命休矣”四字，占据了整个脑海。
“人类？”那只妖挑了挑眉，露骨的目光赤裸裸的打量着金，明明不着一缕的是他，却看得金莫名心慌：
“你把衣服穿上啊，不怕感冒吗！”
“呵。”
金刚说完话，对上妖几乎要气笑的表情，才想到这种情况下，似乎该出去的是自己。
不过，今天大概是金的水逆日，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他就先送了对方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切！”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金冷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刚才喷出的唾沫星子也激得水面荡出圈圈波纹。他身上的衣服被水尽数打湿，皱巴巴的黏在身上，头发也软趴趴的萎在脸颊两侧，当下，他只得可怜兮兮地看向嘉德罗斯，满脸都是无辜。
金自己没感觉，可他是刚从绑架的地方跑出来的，衣服单薄得很，沾水后全贴着肉，根本遮不住什么，而且透过衣服能隐约看到身上零星的伤口，也说明了一些不好的情况。
嘉德罗斯额角一跳，看着金的目光是说不出的嫌弃，对上这个弱鸡一样的渣渣，他心底生出一股微妙的无力感。安莉洁占卜到今天他会遇到他的命定之妖，福祸相依，或幸或难。族人们为了避免那百分之五十的风险，都让他一整天待在这个结界里了，可是安莉洁的预言真是准得可怕，他一个妖过了这么久，眼瞅着马上要过子时，却万万没考虑到居然还有传送阵法这个无视结界的玩意儿......结果还是这么个、人族的小幼崽？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尽管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同情心，眼前这家伙看起来不仅弱还蠢，但长得着实可观，如果放任在这里，加上他一身的伤，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嘉德罗斯还不至于冷漠到对这个看骨龄连他零头都不够的“人类幼崽”见死不救。
他走上岸，穿好自己的衣物，拿出一件毛披甩到金身上后，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迈步走了。金顶着他的毛披，徒留一颗小心思胡乱琢磨：这是让我跟上去的意思吗？
想到这，不管猜没猜对，感觉到那个妖越来越远的气息，金连忙追了出去：
“等等我！”
青年的披篷对这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过大也过长了，金只好抱着团在一起的衣摆踉跄地追着前面的妖。嘉德罗斯听着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自觉放缓了步子，嘴角也好笑地勾了起来。金在其后跌跌撞撞，直到跑到嘉德罗斯身旁，半警惕半犹豫地伸出手，坚定地拉住了嘉德罗斯的右手小拇指。
胆子还挺大......嘉德罗斯感慨了一瞬，脑海里突兀地划过了这个念头。他并没有甩开金，而是微不可察的哼笑出声。金离得近，自然也听得到，他斜仰着头看向嘉德罗斯，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虽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个漂亮哥哥的下巴，但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莫名驱散了些姐姐失踪后盘踞在心尖的不安和害怕。
“漂亮哥哥，”安定下来后，金慢慢握紧手，声音也平静了不少，带着几分小孩独有的软糯味道轻声说：“谢谢你。”
嘉德罗斯挑眉，语气里有几分故作的凶意：“再这么喊我就把你扔了。”
金立马闭上了嘴。
月光柔和了世界，虫鸣奏响谱面，晚风摩挲着苜蓿草散发出阵阵清香，装点了前方的道路。直到一个紧张的声音打破了此方宁静：
“......哥哥？”
“......嗯。”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变得雀跃起来：
“哥哥！”
“干嘛！”
“嘿嘿嘿......”
不知何时起，嘉德罗斯也回握住那双小小的手，温暖了金孤零零的心。两人顶着夜色，携手朝嘉德罗斯的府邸走去。
这一走，便是九年。
......
金因为太久没出去，拖着雷德在外疯玩，一不小心就溜达到傍晚了。夕阳西下，各处屋内的光陆陆续续亮起，好不热闹。回来的时候，他俩隔老远就看见蒙特祖玛正站在堡外的墙栏边等着他们。那一瞬间，雷德的眼中亮起了光，仿佛毛头小子般，笑意自然而然的爬上了他的嘴角。金看着雷德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好像这短短十来米路有什么问题似的，眼神四处飘忽，看天，看屋檐，看他，就是不敢看向前方，手也不知道怎么摆放一样，时而抓抓自己的头发，时而撩一下衣角，毛毛躁躁的。
金心里了然，有些揶揄的问到：“雷德，你就这么喜欢祖玛姐姐吗？”
雷德也不藏着掖着，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尽是幸福的滋味：“嗯，最喜欢啦！”
他几步并做一步，几乎是飞过去般，把蒙特祖玛抱了个满怀，整个人像只大狗狗般不住地蹭着蒙特祖玛的脸。蒙特祖玛一脸嫌弃地推搡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用什么力气。
金知道，雷德这个没心没肺的，美人在怀估摸是不会管自己的死活了。紧接着下一秒，他只听见一句“金你好自为之——”后，眼前的雷德连带着他怀里的蒙特祖玛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金怔愣间，看着身影瞬间没了的两人，同时感受到正前方毫不掩饰的宣泄着某人妖力的院落，心里咯噔着吞了一口口水。
“难怪祖玛姐姐宁愿站门口等也不进去。”边嘟囔着，金整了下自己的着装，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硬起心气儿走了进去。
赤色的夕阳光斜斜的照进院落里，将满目的红映入金的眼底。嘉德罗斯的长发随着风缓缓飘起，恍惚间似乎连空中都挥洒了零星碎金。嘉德罗斯正看着脚边的四方水槽，一时间唯有流动的哗哗声在风中回响。平时好好绑住的长发也随意的散着，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嘉德罗斯一言不发的姿态，不免让金看出了沉重的孤独意味，还有能把他的心淹没的强烈负罪感。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金大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嘉德罗斯，整张脸噗地撞在他的背里。他深深地把脸埋了进去，连声音听起来都有点闷闷的。
嘉德罗斯没有回答，金就默默收紧了手臂，撒娇般的喃语着：“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出去这么久。别生气了......哥哥。”
话一说完，金就感觉到嘉德罗斯绷紧的身体松懈了下来，像是机巧上了发条般，慢慢伸手附在腰间的手上，没用几分力气却毫不留情地把金的手臂拉了下去，随即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问到：“平时不是喊名字喊得挺顺口吗，这时候就知道叫哥哥了？。”
金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听到嘉德罗斯的话，他明白这人大抵是不会发飙了，便笑得没脸没皮地挨到嘉德罗斯身前，自然而然的握住他的手问：“嘉德罗斯哥哥你吃晚饭了没？如果没有的话我们一起去？”
嘉德罗斯用那双狭长的金眸注视着金。这副一如既往的熟悉模样，永远看向他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承载着天边万千星河的光辉，格外动人，也格外让他心软。
嘉德罗斯任由金拉他起身，边走边听着金叽叽喳喳的说今天的所见所闻，心这才有了真实感。直到房前，嘉德罗斯突然停了下来，金一直拉着他在前走的身影也一个趔趄，却是没有放开彼此相连的手：“怎么......”
金被比之前更紧，更密不可分地拥入了嘉德罗斯的怀抱里，直至指节发白，仿佛纳入骨血一般用力。他被嘉德罗斯按住了后脑，以一种完全束缚的姿势锁在怀中，妖力缭绕间，金无可避免的被嘉德罗斯的恐慌所感染。他无奈的叹口气，虽然被嘉德罗斯身上戴的银饰膈得胸疼，但金仍然轻轻地抚摸着嘉德罗斯的头，顺着长发，一下又一下。
“别怕，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吗。”
“......是啊，你在这里。”嘉德罗斯低语着。金不知道事到如今嘉德罗斯还在怕些什么，但如果他的怀抱可以让嘉德罗斯冷静下来，他会毫无保留的向他敞开。
这是个短暂的拥抱。嘉德罗斯约莫只抱了金几秒就放开了手，他用一种确定的目光凝视着金，轻声说：“你还在这儿。”
饭后，金邀请嘉德罗斯一起去镜湖走走。金看着在身侧紧绷着一张脸，却始终不远不近保持着一拳距离的嘉德罗斯，心底有些好笑，又有些苦涩。
离开三个月，虽说憋着一口气没有见他，但那期间金还是气呼呼的通过传送石送了好几次信物，仅仅只是这样，就让记忆里张扬跋扈的嘉德罗斯变成了现在这个沉闷模样。明明照顾他多年一直以噎得他说不出话为乐的妖，陡然变得这般安静，让金不仅感到别扭，也感到非常的难受。妖的生命漫长，绝不轻易交付真心，因而被妖放在心上的人或物，对于妖来说，会比生命更重要。
金想，他要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嘉德罗斯，直到让嘉德罗斯心底的不安彻底消失，变成之前的模样。
两人到镜湖时，月亮已爬上树梢。金看着湖面上银白的苍月，倒映的光华在眼底流转，他拉了拉嘉德罗斯的衣袖：“嘉德罗斯，你还记得吗，那个？”金指了指湖中月亮。
嘉德罗斯面无表情的斜了一眼，记忆里的画面那么深刻，他又如何能忘记：
“不就是个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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