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军爷,您瞧这儿,我们琼云阁最有名的角儿。”灯火通明的戏楼内,一名小厮正谄媚地向徐以舟逐一介绍,亟不可待地想让眼前的军爷包下几位,自己也好赚些赏钱。
徐以舟平日里不喜来此等花天酒地之处,奈何自家二哥徐以平接管徐家生意,又包了几家戏院。琼云阁,地段极好,却又传出与日本人有过商业来往的风声,徐以平不舍得将它拱手相让,便让自家弟弟来探一探这鱼龙混杂之地。
徐以舟对小厮的话不感任何兴趣,一人心想着钱财,一人半夜被二哥一个电话打来,只想着赶紧收工回去睡觉,各怀各的心思,倒也是一同转了大半戏楼。
小厮见徐以舟一副不问红尘世事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见这与徐二爷几分相似的面相,心道怕不是老板叫亲戚来监工的,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徐以舟的步子进了后台。
琼云阁的夜场现在被一家名为“满花”的戏班子承包着,据说是京城来的班子,个个身段唱腔都是一流的好,班主的小徒弟烟月,更是红遍了整个扬城。
徐以舟步入后台,方才那位在台上饰着贵妃的戏子此时正在卸妆,凤冠早已取下放好,镜中胭脂水粉施然的眸子斜睨着来人,媚眼如丝。
佳人入目,徐以舟心中一颤,戏台上没看清楚,而如今这面庞却眼熟得紧。
“你先出去吧。”徐以舟吩咐道,“我想同这位先生谈谈。”
小厮走后,应声关上了门。
“怎的,不记得我了?”见那戏子回头,徐以舟才淡淡开口。
"这位军爷,您搭仙的方式未免老套了些。”
徐以舟轻笑,遂而叹声:"是吗?许岚。”
许岚顿了顿,起身走上前,轻凑上徐以舟的面颊,温热的气息尽数扑上:"三爷,你我早已情义断尽,还是莫要再纠缠了才好。"
香粉的味道弄得徐以舟鼻头发痒,盯着许岚轻挑的眉眼,微启的朱唇,难言之味从胸口腾升:"阿岚,何时你也成了这般模样。"
"不要叫我阿岚。”许夜瞳孔清明凛冽,不染丝毫胭脂水粉的烟柳气息。
他坐回镜前,细细擦诗拭着脸上油彩。"天色已晚,徐三爷,您还是请回吧。”
徐以舟抵着唇,径直推门而出。
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陈贵见这位爷出来时面色不佳,想必是被里头那位给冒犯了,连忙赔笑,迎上:"军爷,小许他…脾气不大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清多多见谅啊。"
徐以舟摆摆手,抿唇笑了:"这个小许,就里头这位,叫什么名字,他很有意思,我很喜欢。”
陈贵明显地一征,又堆着笑道:"哎哟,回军爷的话,许烟月。"
徐以舟颔首,从怀中挥出一个荷包,掂了掂,丢给陈贵:"帮我多留意一下,他平时都与什么人接触。”
"好嘞,军爷。"
待徐以舟走后,陈贵迅速蹿进后台,一把勾住许岗的肩膀:"喜事啊许老板,大喜事啊。"
许岗从镜中瞥了一眼陈贵:"怎么,天上掉了个大金元宝,把你砸傻了?"
陈贵摇头道:"哪能啊,是许老板您的喜事啊。”
"怎么讲?”
"小许啊…"陈贵头疼,”刚那位军爷,嗯、怕是看上你了,站计不久就要把你赎出满花了,这还不是喜事吗?"
许岚叹气,敲了下陈贵的头、欲说些什么,被便被一声阴阳怪气的"哎哟"给打断了,秦若水捏着一柄折扇,敲着桌面:"怎么啦,李班主的得意门生这是要有喜事儿?"明明不是该他登台的日子,却上着一层薄妆,面白唇红,宛若女子般秀气。
"无人可与你争这班主之位了,开心吗?”许岚抿了一口桌上早已凉透的酽茶,撑头问道。
"啊呀~小烟月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你一走老李头肯定把活全推到我身上,我哭还来不及呢~秦若水立刻被打回原形,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可不过片刻,他又趁去骚扰陈贵:"小陈哟,你家许老板可是要离开你喽,你以后就不会念得慌么?"
陈贵死死瞪着秦若水说:"秦若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想班主这个位子想疯了吧?再说…再说许老板真嫁出去,我也要去当陪嫁!"
眼见俩人越说越离谱,许岚头疼道:"你们…想象力还挺丰富,这么晚了,若水你知道熬夜对皮肤不好么?"
秦若水夸张地大叫一声,转身离去。
"死娘炮…”陈贵啐了一声,扭头看问许说:"许老板,您好像心情不大好,是因为那位军爷吗…"
许发耸肩,仰头将桌上半杯酽茶一饮而尽,说道:"私下叫我烟月就好,小陈,你先也先回去休息罢,我回老宅一趟。"
"好”陈贵点头应下"天黑,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
"嗯好。”陈贵走出几步又转头问道:"烟月,明早我上集市上一走道,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许岚冲他笑笑:"和从前一样就好。”
陈贵还陶醉于许岚天人之姿的笑容中时,一恍神,许岚早已不见身影。
自许家落没之后,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皆作鸟兽散,到头来也仅剩一座老旧宅院,杂草丛生,积灰成寸。随着厚重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迎面而来的尘土呛得许岚直咳,他走向东屋,找到自己从前的房间,拉开抽屉,黯然出神。一张黑白的合影早已泛黄,映着两位青涩少年的模样,右侧那位笑靥如花,头若有无地向左靠去,左侧的少年身量高些,揽着身旁人的肩,冲镜头微笑着。
许岚从脖颈上取下一只挂了许久的怀表,怀表精致小巧的表盖上是他曾经的爱人亲手刻下的,很简单的两个英文单词"Love, Forever"当时看来,情意绵绵,而现在却满是讽刺。打开表盖,指针仍在不知疲倦的运转,此时短针已指向了十一点,表盘上镶着方才那张合影,许岚"啪"一下合上表盖,将怀表连同那张照片一起塞进木盒,锁进了抽屉里。木盒内,是一枝不知枯黄多久的玫瑰花。
做完这一切,许岗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临近腊月的天,冷得入骨。
快过年了啊。这是第六年了。
第六个,我身后空空荡荡的新年。
我以为你我早就思断义绝,又怎会想过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