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丰三年，六月初六。
从殿外走进来的青衣女子连忙上了回廊，将手中的餐盒递给旁人，边用帕子擦拭糯湿的脸，边压低声音问：
“阿妤呢？”
小宫女周琪将餐盒接过，小声咕哝:
“阿妤去御前送汤去了”
楚楚敛眸擦着脸上细汗，脸上也没什么神色，只是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
“唉，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楚楚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瑜景宫。她不好多待，叮嘱几句便回了尚书房
她比周琪阿妤还有小李子要命好些，机缘巧合下进了尚书房
本朝太监自进宫后，至死都要待在宫里，而宫女到了年龄，却是可以出宫的。
可惜…………
楚楚心思玲珑，自是知晓容嫔的用意
阿妤生的貌美，极其惹眼。被皇上看中也不意外
楚楚将手伸到半空遮掩阳光。恍惚间，她又变回那个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
当初家道中落，阿母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送进宫里
之前阿妤突然被打了三十大板，楚楚赶来时，她正趴在床榻上，狼狈不堪，脸上毫无血色，已然昏迷不醒
楚楚的眼眶湿润，声音有些哽咽
“阿琪，你用帕子给阿妤擦擦，我这里有些药膏。”
周琪哭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用帕子擦拭着她的唇瓣
阿妤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看到床边撑头浅眠的楚楚，先是一愣，虚弱的看向一侧的周琪
“我、昏迷发生了、什么……”
楚楚听到声响睁开了眼，对上阿妤湿漉漉的双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咽了过去
“醒了便好”
回想起当时，楚楚还是有些后怕。
她望着宫道尽头的乾坤宫，隐隐有些不安
阿妤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楚楚，心底的委屈难堪瞬间浮上心头
原来容嫔主子不是要将她献给皇帝，而是用她同皇上做了交易
阿妤憋了一路，此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
“楚楚……”
楚楚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这样
她连忙上前抱住了阿妤，轻轻的拍拍她，轻柔细语的哄着:
“阿妤，你便是你。谁也不能决定你的人生”
她一直很聪明，听完抬手抹了把眼泪，抬头望向楚楚
女人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泡在水里的玉石
白皙的小脸娇媚却清冷，轻抿的薄唇，粉嫩晶莹
举手投足间，温柔而优雅
她看了她一会儿，说:
“嗯，我去主子前交差”
楚楚虽不及阿妤这般动人心魄的貌美，但也是闭月羞花难见的美人
阿妤是第一次遇到楚楚这样的人
对待所有人都是温和体贴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同时，又不自觉的沉迷在里面无法自拔
她温柔良善，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是世上少有的至善至洁之人
阿妤一直都知道楚楚是一个极好的人
她不想将楚楚牵扯进来，只能尽量的去疏远她
楚楚只是浅浅一笑，然后转身走回尚书房
这天，天空飘了雪
楚楚撑着油伞站在宫道上，望着紧闭的乾坤宫内心百感交集
就在几小时前，周琪找上了自己
她说容嫔杖责了阿妤三十大板，不允许任何人请医女，更不许给她吃的
容嫔这是要将她活活折磨死
楚楚不可能见死不救
她只能放手一搏，这样阿妤才有一线生机
楚楚深呼吸了一下，穿过长长的甬道，眼瞧着门前的刘公公
低头恭敬地走到乾坤宫前，不出意外的，被刘公公伸手拦住
“何人?”
楚楚端庄行了一礼，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尽量稳住声音
“刘公公，求您救救阿妤。”
刘子自是知晓阿妤这号人物，面上也柔和了些，客客气气地:
“她发生了何事?”
“阿妤被罚了三十大板，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还望公公通融一下”
刘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行吧行吧，我去通报一下”
“你且在这候着”
楚楚又行了一礼，举止谦卑有度
“谢谢公公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李德从殿内走了出来
楚楚知道阿妤有救了，安分守己的跟在后面
李德不经意间扫了女人一眼
饶是跟在皇上身边见惯了各路莺莺燕燕的美人，李德也不由失神片刻
她一身素衣，全身无一点艳色，面容清艳。素淡中，见极致
她的美是含蓄收敛的，整体宛若泡在温泉里的暖玉
让人不由自主的勾起一阵涟漪
楚楚并没有再去见阿妤
不知何时，她们已经不在一条道路上了
周琪来见过楚楚，她依旧的满目愁容，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
“楚楚，我决定不出宫了”
楚楚将碎发撩于耳后，声音清冽冽的:
“也罢，阿妤无事吧”
“阿妤姐姐好的差不多了，楚楚要去看看吗？”
“知道了就行，其实没必要去看”楚楚摇了摇头道
待到黄昏，周琪才离开尚书房
楚楚心事重重也没有入睡的心思，干脆举起一盏烛火向荷塘走去
这处荷塘夜晚甚少有人经过，楚楚也没有太过戒备
她将烛火放在一旁石墩上，便从袖中拿出折好的纸船
离开乾玉宫，封煜为避烦扰，捡着一条僻静的路走
路过荷塘时，见得淡云下，夜色撩人，塘边一轻袅身姿
美人在月光下低眉敛首，一轮玉颜便如明月，莹莹生辉。纤纤玉指动作间舒缓有度，起舞般暗合韵律
声音柔婉如莺鸟清媂
“天神在上，愿保佑小女子能平安出宫”
“愿阿妤周琪得偿所愿，一世无恙”
月光洒照她身上，皎白而冰凉
楚楚复而提起烛火，袅袅走向森林深处，摇曳身姿渐渐消失
封煜低头沉思
脑海里那道月光下的倩影久久不散
近日后宫，多了一位钰才人
说来也是笑话，皇上宠幸她的那晚实在容嫔宫里
当晚，她在殿外站了一夜，受尽屈辱
楚楚对此有所耳闻，当时她只是笑了笑
跟她关系较近的善婉凑到楚楚耳畔，轻声道:
“话说这个钰才人之前还是容嫔手下的宫女呢”
“她长的好看，皇上一眼就看中了”
“要我说，楚楚你也不差”
楚楚知道善婉善妒慕财，但总归对自己是不坏的
她没有资格去管教她，就跟现在的钰才人一样
她们都有自己的人生
你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她们
“要我看，你现在要是还偷懒，等下就没饭吃了”
善婉反应过来，仰头长叹:
“我迟早也要像她们一样。”
楚楚其实不太理解她们为什么绞尽脑汁，甚至搭上性命也要去攀附另一个男人
相反她们也不理解为什么你要逃离这个可能让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享尽荣华的皇宫
人生的景象纵使一样，但每个人所感受到的却不一定相同
楚楚想了想，不禁摇头浅笑
“快些绣吧，今日我可不会给你留吃食”
距离上次见阿妤已经过了三个月
今日楚楚奉命去给钰才人送面扇，中途路过御花园
阿妤身着华服，琳琅配饰，美得不可方物
楚楚规矩的端庄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钰才人”
阿妤急忙要上前去扶，可楚楚不动声色的瞥了一下身子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见楚楚这样阿妤苦涩得勾了下嘴角
“平身吧”
楚楚将面扇递给周琪，而后弯腰就退推下去
阿妤还是失态的上前抓住了楚楚的手，眼里已经含了泪花
“楚楚，之前远离你是怕牵连了你。如今我成了才人，你有为何远离我”
“娘娘，如今我们身份有别，终究要回不去的”
“我知道你想要出宫，可在出宫前，你就不能陪陪我嘛”
“我……奴婢……”
“皇上驾到!”
楚楚迅速退了好几步，她来不及隐藏只好随着众人行礼
封煜就在不远处，她看见了阿妤和那晚的月下美人
他站了片刻，她们的对话尽数落入他的耳朵里
封煜此时正是对阿妤爱不释手的时候，如今看到她失落伤心的模样
眉头不禁皱了皱，视线扫向地上的楚楚
“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尚书房的绣女”
“嗯……那明日你便去印雅阁当差”
阿妤自然不敢去反驳封煜
楚楚静默了几秒，语气平淡
“奴婢，遵命”
楚楚发现，封煜似乎来印雅阁的次数很频繁
难怪后宫的其他妃子开始埋怨起来，恨不得手撕了阿妤
楚楚倒是落得个自在，在阿妤的庇佑下除了每次皇上来的时候端茶送水，整日就是无聊的扫扫地打发时间
有时也会陪皇上下棋
这个还是某天，皇上突然兴起要拉阿妤下棋，可是阿妤哪会呀，随口就唤自己过来
封煜和楚楚想象的并不一样，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威严生人勿近的皇上，她有每个皇子都必备的野心，但却多了一丝人情味
不然也不会每次下棋都将自己逼得死死的
楚楚感觉自己成了他解气的工具
每次下棋都是气汹汹的，强势控局
钰才人有了身孕，楚楚不但要照顾她还要时不时充当皇上的解气工具
要不是看在马上要出宫了，她真的有可能去求阿妤将自己送回尚书房
“你今年芳龄几何?”
楚楚落棋的手一顿，心底有些不安恐惧迷茫起来
她连滚带爬的跪在地上，语气急促:
“奴婢身份低微……”
封煜知道楚楚想要说什么，他很气愤，从来就没有人拒绝过自己
享受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住嘴!”
楚楚颤抖着身子，将她埋低了一分:
“奴婢身份卑贱，不堪受陛下荣恩，望陛下放过奴婢一命……”
封煜弯腰用手掐住楚楚的下颚，眼神又冷又愤
“这是朕第一次被人拒绝，你就这么想出宫吗？!”
“是……”
“好—好的很。杨德给我滚进来”
“朕给你两个选择1.做朕的女人。2.进慎刑司”
楚楚静静的望着高高在上的封煜，像是妥协般闭上眼睛:
“奴婢实在不堪大任，令陛下失望了”
杨德只觉得这位女郎糊涂，好好的生路不走偏偏一头栽进死路里
他有些不忍心，想要出口去劝
“陛……”
“住口，把她压下去!”
封煜实在不明白
近在咫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她不要，偏偏要去哪阎罗地狱
楚楚此时能感受到那种恐惧来自于酷刑的认识，也来自于这副身体对疼痛的记忆，令自己抑制不住地发抖
校尉拿起鞭子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退后三步照着楚楚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楚楚的第一声痛叫是全然哑口的
接踵而来的第二鞭逼出了楚楚的惨叫，刑架随着身体的震颤剧烈地晃动，谁都没有说话，除了鞭声和铁链声外
这是楚楚第一次深刻的感觉到皮开肉绽的疼痛
杨婉觉得从肺到鼻腔全是辛辣的味道。
“下手注意点，上头说了别把人打死了”
“知道了，就你啰嗦”
楚楚无法用任何一种声音去代表疼痛，她觉得眼前一切开始变虚，自己好像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杨德来过几次，可楚楚每次都是拒绝
他看着体无完肤的楚楚，有些不忍心的劝说:
“楚楚姑娘，被皇上看中原本就是一件好事，何必这样呢”
“谢谢公公好意，可我不愿”
楚楚不再说话，况且她已经没有力气，连续几天的折磨，她早已生不如死
与其这样或者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个念头在内心萦绕
“公公……”
杨德以为楚楚回心转意了，内心激动不已:
“老奴在!老奴在!”
楚楚的声音又细又轻，泪水顺着眼角滑进发丝，她有气无力地道:
“麻烦公公带句话给陛下”
“你说，你说!”
“求…皇上赐奴婢一死”
杨德颤颤巍巍将楚楚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皇帝听后
只见封煜将桌上得东西全一扫而光，身子因为呼吸急剧起伏:
“她就这么厌弃朕嘛!”
“陛……陛下”
楚楚再次见到阿妤时
她已是高高在上的钰贵人，而自己只是个狱中穷徒罢了
阿妤双目通红，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溢
她颤抖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去触碰楚楚，生怕会触到她身上的伤痕
楚楚其实已经感受不到痛了，十几个日夜得折磨她的感知早就已经麻木
余下得只有无尽的迷茫
“楚楚，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
楚楚没有回话，巧目盼兮的瞳眸悲凉空洞，宛若一具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阿妤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强烈的悲痛席卷而来
“楚楚，你就答应吧。”
楚楚终于撑起身子抬眸望去，良久，脸上扯起一抹自嘲讥笑
“阿妤，我不愿自甘堕落”
这是楚楚对她说得第一句狠话，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说的是自己，但同时也在说她
慕财、懦弱、心机、自贱
妄图还想拉旁人一起坠入这无间地狱
阿妤退了几步，语气慌张急促:
“不…不是的，楚楚”
楚楚不想去解释
她绝望、无助的紧紧盯着阿妤，一阵穿堂风吹进去，吹在身上激起来强烈的痛觉
“阿妤，你也要劝我吗？”
楚楚含泪望着阿妤
阿妤明白是自己让本该高挂的星星，堕落入诟病尘土中
她贝齿紧咬下唇，还是没有道出她前来的目的
阿妤来这里其实是想要劝楚楚认命
“……不是”
楚楚终于源自真心的宛然一笑，那模笑太过惊艳
好似黑暗里燃起的烟花
耀眼而易碎
阿妤想要将楚楚送出宫，她现在身怀六甲，封煜知道应当不会严惩
只是百密恐有一疏，计划还没开始就被皇上扼杀在摇篮里
当时，封煜狠狠的掐住阿妤的脖子，让她呼吸困难
“你敢放走她!”
封煜当时是真的要把阿妤掐死
现在回想起来身体还是不禁发冷
楚楚还是不忍心，她若是离了宫，阿妤就会因自己而死
她站在宫门口站立了许久
封煜追了上来，楚楚深深的望去
“我答应你”
她泪水已然滚落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跑上城墙，风吹起她的裙摆，乌黑秀发随风摇曳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最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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