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媚娘得此下场也让沈夫人牢记这个切身教训,再次对两个孩子悉心教导,绝不可对来历不明的人乱发善心,凡事都要留一个心眼子。
两个孩子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牢牢记在心里。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的岁月里,李媚娘的音容笑貌在几个孩子有限的回忆中渐渐变得模糊,丧妻的朱富贵从萎靡颓唐中振作起来逐步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这些年,他把精力都放在了家业和女儿上,仁义山庄也在沈天君的领导下成为江湖上屹立不倒的神话。
十岁的沈岳在武学方面已经开蒙四年,小小的少年很早就领悟到了天绝三式的奥妙精髓。
飞飞也再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女童,她虽小了沈岳两三岁,却也是接触武学的正当年纪,打了一年的根骨基础后,如今沈氏夫妇正为她费心挑选日后适合她走的武道。
相比于对剑的领悟感知,他们发现飞飞似乎更擅长白绫鞭子一类的武器。
这样也好,女孩子家家的,仁义山庄就是她在江湖上的依仗,没有必要非要逼着学什么上乘武功,能够自保便足矣。
铛——
是剑身与白绫尾端所系的琉璃宫铃撞击发出的铮鸣声。
梅花桩上,两个身量如同抽条的半大少年少女正在切磋,因为习武年份不相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年是有意在让着女孩的。
场外沈天君环抱着胸,神色满意地看着一双儿女,一招一式相得益彰,若是眼见谁的招式在来回攻防之间露了豁口,便眉头一蹙,嘴里止不住絮絮:“专心,注意脚下!”
飞飞的白绫被沈岳的剑柄缠绕,整个人没稳住下盘,叫他这么顺势一带,一时不防踩了空,眼看着就要从桩上摔下。
“飞飞!”沈岳吓得赶紧就扔了剑,朝她飞过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飞飞稳稳当当落在沈天君怀里,她看清楚了救下自己的人,没有因为意外而惊悸不已,反而为自己学艺不精感到有些羞愧。
沈岳从桩子上纵身下来,将人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后怕这才涌上心头。
“原是我不好,方才尽顾着赢了……”
“没事的,小岳哥哥,是我输了。”
沈岳笑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账不是这么算的,我比你先学几年,又该怎么说呢?”
沈天君脸一板,正色道:“岳儿这话却是天真玩笑了,日后行走江湖,难不还要忌讳年岁是否相当再决定出不出手么,哪里能够由着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呢,以强欺弱,以大欺小才是常态。”
“儿子这不是为了鼓励飞飞嘛。”沈岳对父亲的拆台不满嘟哝着,转过头来摸着飞飞的脑袋,笑笑,“飞飞,别灰心,你已经比同龄人要强很多了。”
“小岳哥哥,我一定会打败你的。”飞飞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闪耀着昂扬的斗志。
有志气是好事,最怕的就是初期得意忘形。
前头有事找沈天君,他吩咐两个孩子勤加练习。
两个人谨遵父命,又上了梅花桩。
就在沈岳又一次要点到为止地击退飞飞时,一枚金丸“咻”的划破静谧,打在了沈岳的剑上。
“哈哈哈,我帮飞飞姐姐打中沈岳哥哥了。”
孩童得意的笑声让两人停下循声而去,朱家的大小姐朱七七正翻坐在墙头上拍掌起哄,在她身后探出头的是仁义山庄的一个铁骑兵,不过想也知道,她一个小娃娃若是没人帮着,这么高的墙头怎么可能翻得上去。
“你赶紧下来,仔细摔着了!”飞飞自己摔下梅花桩时都没有心慌,可看着她坐在那上头摇摇晃晃的,心真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那铁骑兵拎着朱七七跳下来了,落了地的朱七七就跟撒了欢的鸡崽子似的,围着他俩叽叽喳喳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小娃娃一天天的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可啰嗦。
奉命看护她的铁骑兵自觉已经完成了任务便退下,没了大人的眼线束缚,朱七七开始撺掇着两个大孩子出门玩了,“飞飞姐姐,沈岳哥哥,咱们去后山玩儿去吧。”
“不行的,虽说后山是仁义山庄的圈地,但是没有义父的首肯我们是不能擅自去的,别的不说,要是掉水里回来又得挨罚了。”
“你去后山干什么?玩耍的话哪里不能玩?”沈岳反问。
“不是要玩呢!”朱七七嘟起嘴不满反驳,“后山的那片梨林不是已经熟了嘛,我爹近来咳嗽,厨房说晚上给他炖梨膏吃对咳嗽有好处呢,我是想去给我爹摘些梨子。”
沈岳撇着嘴,皱眉,“梨子街上就有得卖,作甚么还要去后山那么远的地方采?”
“才不一样,买的哪里有摘的诚心,我给爹爹摘了来,爹爹吃了就好得快些呢!”
飞飞忽而也想到过些时日就是沈夫人的生日了,她拉了拉沈岳的袖子,道:“去一趟也行,你忘了,过几天就是义母的生日了,她头前不是还说了想做一个夜里睡觉的护额么,咱们去猎几只野兔,剥了皮来正好做护额。”
沈岳心里也存着事,便也不再推脱,三个孩子带了几个铁骑兵就出了仁义山庄。
晌午后的山间阳光正盛,青草芬芳,飞飞自个儿替朱七七兜着一兜梨子,看着金球又一次从朱七七手中滚落后,终于忍不住蹙眉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来采梨子的,才多会儿你手中那玩意儿就掉了多少个了。”
朱七七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两个铁骑兵下到山腹去给她找金球球,又从怀里掏出其他金球球把玩,没一会儿的功夫全都滚落下山路,他们带来的几个铁骑兵全都被分出去替朱七七找东西去了。
沈岳做了个陷阱猎到了两只野兔,交给了飞飞,想着自己机缘巧合救下的那人怕是还没有离开,收起弓箭,于是跟飞飞撒了个谎,让她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则是溜去见人去了。
整座山头已经叫仁义山庄打理成了一座私人猎苑,山上不存在什么大型野兽,因而留两个女娃在原地也没有什么危险。
当朱七七身上最后一个金球球又滚下了山路时,飞飞彻底恼了,把脸转过一旁,“你别想让我去帮你找!”
“飞飞姐姐——”
可怜扮相的脸凑上来之际,飞飞冷漠地转到另一边。
“飞飞姐姐——”
飞飞不为所动。
“飞飞姐姐,你就帮帮我嘛,你帮帮我嘛,我答应你一会儿我就好好收起来,下山之前都不玩了!”朱七七是很知道怎么让飞飞心软的,她抱住飞飞一个劲儿地撒娇示弱。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
飞飞牵着朱七七的手,两人顺着金球滚落的方向寻去。
山涧里,有一具像浮木的东西硬挺挺地飘在溪流上,随着溪流的波动,那木头被推到了溪畔石滩上,一动不动。
忽然有个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中了“木头”,“木头”翻了个个儿,露出一张被水泡得青白的脸来。
浓黑的眉毛轻轻一皱,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随手往身下一掏,原来是一个金球,在太阳底下闪着令人追逐渴求的光芒。
山路上传来两个女孩子的谈话声,那双孤傲的眸子微微一眯,顷刻间涌现出一丝杀机。
半山腰是一片密集的松树林,山风穿梭其中,松针簌簌而落,沈岳转进松树林,地上的松针层层叠叠,竟是自成阵法。
他瞧着瞧着便觉精妙不已,按势走了几步,恍惚间就被困住了神思。
身后浑厚如钟的声音犹如圭臬,“道法隐匿身藏天,阵中吾体不可见。”
沈岳知道是老前辈在指引自己勘破阵法玄机,奈何他年纪在这儿,四书五经尚不能吃透,遑论玄而又玄的道法了。
区区一个浮游阵,愣是将他困了三刻钟,等他被放出来时,神思与体力已然不济。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往他跟前一站,瞥了眼被他从里面破坏了点皮毛的阵法,只是稍稍一愣,很快带着可惜的叹息就响贯耳畔。
“还是没开窍呀。”
眼看人捻着胡须就要下山了,沈岳心下一急,连忙追上去跪在地上,眼神诚恳,“求老前辈赐教。”
老道士拿眼上下觑着他,倏地笑得高深莫测起来,“想要我教你,那你就跟我走,舍了世间尘缘,你可愿意?”
沈岳霎时间呆在原地。
“老前辈,何至于要晚辈舍去尘缘,晚辈家中尚有双亲与妹妹,这……”
“吾乃孤寡道人,吾座下弟子也合该是个尘缘已了的小道士,方是正统。”
这岂非是教人不忠不孝?这样的要求,可真是疯癫言语了。
沈岳当下立刻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再不纠结学习这上乘功夫,神色淡然,“既如此,可是晚辈与老前辈没有这个缘分,老前辈身上的疾症已然大好,便就此别过。”
沈岳不按套路出牌,反倒将了孤寡道人一军,这苗子他很是看好,要撒手亦是不可能的,本来打的就是同人家父母抢娃娃的疯癫算计,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梯子下,只冲着走远的背影喊道:“莫要拒绝太早,你再好好想想,毕竟你对我的阵法还是很有兴趣的,若是想通了,再来此处寻我,老道为你破个例,再等你几天。”
这一头,飞飞和朱七七也发现了溪边躺着个人,朱七七丝毫没有防范意识,指着那人就喊道:“飞飞姐姐,你看,那里有个人!”
飞飞倒是警惕起来,她攥住朱七七的手,“别过去,当心是坏人。”
说着就要拉着朱七七往回走。
可溪边那人状似无意地将金球拿在手中抛了抛,朱七七一瞧,立刻挣脱开飞飞的手,大叫着冲了过去。
“那是我的球!”
“七七,回来!”
飞飞叫不住朱七七,朱七七眨眼间就跑到了那人跟前,扬起一脸的天真无知,伸出手跟他讨要,“叔叔,那是我的球,你能还给我吗?”
这人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眼身前的小娃娃,浑浊的目光泛着冷意,他在观察朱七七的同时,飞飞也在悄然观察着他,也许是基于学武后的五感开化,她从这个形销骨瘦的人身上感觉到了莫名的危险气息。
“你的球?小娃娃年龄不大口气不小,这球可是金子做的,谁家会给你这个小娃娃用这么贵重的玩具。”
“我爹是汾阳首富朱富贵,一颗金球算什么,就是一座金屋子只要我想要,我爹都会给我置办的!”朱七七叉着腰骄傲道。
真是个小傻子,焉知财不外露之理!
飞飞迅速过去将朱七七与那人拉开些距离,那人听到朱七七的自报家门后,身形更是猛烈一震,盯着朱七七不放,复杂之色几欲从眼中溢出。
“你……你是朱富贵和媚娘的孩子……”那人说着便要上手,朱七七受到惊吓叫了一声,飞飞眼疾手快护着她往后又退了几步,站定后方对着这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了个晚辈礼,才道:“前辈,我家妹子年岁小,方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柴玉关手下走空,难得看了这个半道冒出来的女娃娃一眼,又见她腰间有一兜梨,于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傲慢道:“小娃娃,身上可有什么吃的,给我一些。”
飞飞暗暗舔了舔唇,牢记义母时常教诲,仍旧不敢掉以轻心,解下腰间带子,抛了两个梨过去,柴玉关就着衣袖狠狠一擦,便大嚼起来,直呼解渴痛快。
吃了飞飞两个梨,柴玉关杀心已逝,他斜着眼问道:“我记得朱富贵只得一个女儿,你说她是你家妹子,你又是哪家的娃娃?”
飞飞低着头,也知道轻易不能透底,这人分明认识朱伯伯,可看着态度却不甚友善,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子为好。
“晚辈父母双亡,如今也不过是在朱家妹子身边看顾一二罢了。”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柴玉关误以为她是朱七七身边有点功夫的小婢子,瞬间没了兴趣。
“你家夫人……如今可还好?”
“夫人自然是好,我们出来也好些时候了,是该回去了,若不然夫人也是要担心了。”飞飞紧张得后槽牙都在轻微打颤,若是这人有意为难,她们俩今日可脱不了身了。
柴玉关陷在对李媚娘的深深思恋之中,听了飞飞的话也只是随意摆摆手,飞飞忙不迭带着朱七七离开。
“等等。”
没走几步却又被叫住,飞飞已经下意识地抚上了腰间的白绫。
柴玉关将手中的金球轻轻抛还给她们,“你们的球。”
飞飞拿上球带着朱七七尽量放慢脚步离去,绕过山坡看不到那人之后,才猛然带着朱七七没命地向前跑。
直到跑回了原地,看到沈岳和几个铁骑兵都在等她俩。
“小岳哥哥……山里有生人,瞧着、来者不善!”飞飞见到沈岳,绷紧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一路上梨子也不知跑丢了多少,松开朱七七,任由铁骑兵将朱七七抱过去安抚,自己则靠着沈岳搭过来的肩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岳闻言也警觉起来,扶着她的肩膀忙问道:“可是受了伤了?”
飞飞摇摇头,“不曾。”
他俩从小青梅竹马,沈岳还是更偏向飞飞些的,无他,他深知飞飞绝不是信口雌黄的人,她绝对是察觉到了什么。
“劳烦几位大哥立刻前去飞飞她们方才所到的溪涧边查看一二,若是真有可疑人等,速速拿下。”
铁骑兵应下,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踪迹。”
树下正在歇息的飞飞惊得站起身,失声道:“怎么会呢,前后还不到一刻钟,那个人应该不会反应这么快才是。”
“也许是他藏起来了吧。”沈岳望着茂密的丛林沉声说道,心下也在思量,莫不是飞飞遇到的人和他救下的孤寡道人有些什么干系不成?!
“不如我们快些下山,让山下的哨庄多派些人上来搜山。”飞飞提议,不知怎的,她就是深觉不安。
窝在铁骑兵怀里的朱七七探出脑袋来,却有不一样的声音,“飞飞姐姐,为何一定要为难那个叔叔呢,我觉得他也不坏呀,他捡到我的球还愿意还给我,就冲这一点,我觉得他就不是坏人。”
“而且现在下山叫骑兵叔叔们上来搜山,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飞飞姐姐,我想回家了……”
组织人搜山本就是大规模的工作量,朱七七既然都这么说了,抱着她的铁骑兵也顺势劝道:“朱家小姐说得也对呀,真要搜山,时间人力可就无法计算了,再者说虽然这座山头在仁义山庄名下,但是北面是条溪涧,上游飘过来什么东西都不在咱们控制范围内,兴许那人就是从上游偶然飘过来的,人家这会儿清醒了,自己就走了呢。”
联想到初见到那人的情景,飞飞也渐渐被说服了,虽然心中依然不大安稳,到底还是跟着他们回了仁义山庄。
往后的数十年里,每每想起今日,飞飞都悔恨不已,恨朱七七,更恨没有坚持己见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