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天方破晓,东郭棋院的厨房里便已升起了袅袅炊烟。江浙一带的清晨,天色总是浅浅淡淡,江阴的初秋更是如此。只是厨下的二人无暇去看,都各自忙着手上的活儿。江流儿吃力地拉着风箱,却仍听到了身后催促的声音:
“快旺火!快旺火啊你!”
长这么大第二天下厨,这些活计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然而当下并无其他选择,江流儿闻言只得再咬着牙默默加了把劲。不料身旁的二师兄揭了锅盖便“哎呀”一声,随即拍手顿足地向他叫道:
“惨了惨了,饭又糊了,这下我可被你害死了!”说罢,他即刻上前去拉风箱,又回头吩咐道:
“刘江儿,快给汤锅里放些盐!”
“嗯!”江流儿闻言立时应了,遂快步走到汤锅前,拿起盐罐便掀开了锅盖。岂料他这骤然一开,锅里热气竟直向他扑来。江流儿给热气猛然一烫,手中盐罐登时脱手落下,可巧正掉进了汤锅里,直惊得他“啊”了一声,慌忙偷眼去看了下一旁烧火的二师兄。只见他果然回头问道:“嗯?怎么了?”
“没,没甚么,二师兄。”江流儿见状,忙把锅盖重新盖了回去。
“别叫我二师兄!今天师父刚从武昌回来,我想给他做顿好饭吃,却被你弄成了这样!”一语方罢,只听一个脆亮亮的声音正由远及近在门口响起——
“潘国兴!潘国兴!”
“师妹!”潘国兴回望着门口的少女应了一声。
江流儿也循声望去,但见门口快步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这少女合中身材,头上梳着双丫髻,身着桃红窄袖对襟衫,与柳绿的主腰一并束在鹅黄细褶裙里。江流儿昨日便听二师兄说,东郭棋院里只这一个女孩,想必这定是郭逢春的独生爱女郭小燕了。认清了来人,江流儿回过头去,却见二师兄手上虽仍拉着风箱,眼角眉梢却尽是欢喜。
“潘国兴!还没把饭做好,你是想叫我们都饿死吗?”郭小燕转眼间已走到风箱旁,双手叉了腰,口中娇嗔道。
“呃,一会就好!一会就好!”潘国兴见状忙立起身来,半是心虚地赔笑应道。江流儿趁二师兄没注意,赶紧把盐罐捞了出来——只是那盐罐早已空空如也了。他刚捞出盐罐,二师兄就过来盛了一大碗汤,随即向他吩咐道:“刘江儿,快送上去。”
江流儿闻言端碗就走,不料刚到门口,就被郭小燕叫住了:“等等!”
“嗯?干甚么?”江流儿不敢造次,只得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我要先尝尝二师兄的手艺!”一语方罢,郭小燕便走到了江流儿面前。
“不要喝了吧……”江流儿心下想着,口中却欲言又止。他还在迟疑,郭小燕却早已拿了汤匙尝了一口。刚一入口,她便转身向二师兄叱道:
“潘国兴,你想害死人哪!”
“啊?我尝尝!”潘国兴见状瞠目结舌,连忙接过师妹手中汤匙。这一尝不要紧,他登时便吐了出来,立时转身拿过盐罐,一见里面空无一物,忙向“罪魁祸首”问道:“盐呢?”
“呃,在,在里面!”江流儿尴尬地指了指汤碗。
“你!”潘国兴咬牙切齿地抓住了江流儿的衣襟作势要打,却终于没有下手。江流儿见状,不由苦笑道:“要不再放点水?”
潘国兴无奈叹气,也只好如此了。
东郭棋院饭厅里,上上下下已坐了两大桌人。江流儿随潘国兴一道把饭菜端到主位,但见主位上的老者五十上下,身材高瘦,形貌清癯,着一领石青直裰,头上是玄色方巾,面色青白,风姿隽逸,不由暗叹这便是神算子郭逢春。一见到他,郭逢春便问道:
“这位小兄弟是谁?”
“师父,他叫刘江儿,是刚来打杂的。”潘国兴闻言应了,说罢忙吩咐道:“刘江儿,见过师父!”
江流儿闻言上前抱拳一礼:“拜见郭师傅!”
“好,好。”郭逢春见这孩子虽身量未足,却斯文清秀,不由心下生了一丝欢喜。又转向潘国兴问道:“那原来的老王呢?”
“他辞工回乡了。”潘国兴话音刚落,便见小师妹起身笑道:
“爹爹,二师兄看见刘江儿饿昏在门口,就把他留在了厨房里。没想到他做的饭菜还真好吃!”一众师弟闻言哈哈大笑,小师妹见状却回头叱道:
“笑甚么笑!”师弟们闻声立时安静下来。
“雷凌云怎么还没到?”郭逢春见人还未全,刚端起碗又放下了。
“师父,我来了!”
江流儿闻声看去,只见一个锦衣缓带的公子正走进门来,手上还托了一坛酒。那人着一领豆绿直身,孔雀蓝的褡护,腰系葱绿大带,约莫三十上下,神态甚是潇洒。待他走近些时,江流儿见他眉眼斜飞,面目俊美却又英气逼人,只觉缺了点甚么,又一时说不上来。江流儿正自思忖,却见那人已走到主位近旁朗声道:
“师父,弟子知道您今儿回家,特地赶到泸州买下一坛百年醇为师父洗尘!”一语既了,他居然并未启封,直接伸出右手来,向坛口一掌劈过。一声脆响后,酒坛破开,香气四溢。
“好香啊!”“好香的酒啊!”座中众人不由交口赞道。
“师父,请!”雷凌云斟了满满一大杯,恭敬地送到郭逢春手上。
郭逢春接过酒便立起身来,望向门外青天,满脸追念之色:
“这第一杯酒,我敬故去的好友刘南如,愿他在天之灵尽享天福。”
江流儿闻言心下不由一惊,但见他神色庄敬地把酒浇在地上才重新坐定,雷凌云又为他斟满了一杯。他并未急着饮下,而是向雷凌云吩咐道:
“给众师弟一起满上吧。”
“是!”雷凌云闻言口中应了一声,随即指向一旁忙着端饭上菜的小僮:“你!倒酒!”
“啊?”江流儿虽干了一天半的杂活,却还未曾给人如此使唤过,不由一呆。
“师兄,还是我来倒吧!”潘国兴见状忙来到雷凌云身畔,温和地对他说道。
“这种下人的活儿,二师弟也拿手吗?”雷凌云闻言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不料话音刚落,郭小燕便拍案而起,向他怒目而视:
“喂!你这话是甚么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二师兄呢!”
“哈哈,师妹很护着二师弟啊!”雷凌云见状,不无揶揄地笑道。
“我护着他又怎么样!”郭小燕气得蛾眉倒蹙,杏眼圆睁,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雷凌云。江流儿从旁看着,只觉她好似一只随时要咬死对方的母狮子。
“好了!”郭逢春见再闹下去大家都不好看,忙喝止了他们。
“哼!”郭小燕只道是父亲拉偏架,嘟着嘴气鼓鼓地坐下了。
“来来,祝师父福寿安康,棋运昌盛!”雷凌云见众人手上已都拿到了酒,便举杯邀众人一同敬师父一杯。
“师父,福寿安康,棋运昌盛!”众人闻言齐声举杯,只郭小燕一动不动。
“好,”郭逢春饮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向众人道:
“这次我去武昌为好友刘南如吊唁,除为他的离世伤感,也为你们担心呐。明年你们就要去参加国手大赛,你们努力多年,就是为了成为大明国手。但现在有一个人,会成为你们所有人的劲敌!”
“是谁?”郭逢春话音刚落,雷凌云便警觉地问道。
郭逢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方道:“他现在还是个孩子。”
“甚么?还是个孩子?师父啊,您说笑了。”雷凌云不以为意地笑道。
郭逢春见状也不恼,只平静地继道:“刘南如就死在这个和他下棋的孩子手上。”
“啊?这么厉害!”众人瞠目结舌,纷纷感叹道。
“哎哎!你在干甚么?”雷凌云见那小僮几乎要把剩下的酒尽数倒洒,当下起身便要动手,却见郭逢春和气地向那笨手笨脚的小孩说了句:“退下吧,不要紧。”
雷凌云见状只得作罢,又听郭小燕脆生生地问道:“爹爹,这小孩的棋力比二师兄还厉害吗?”
雷凌云闻言刚刚“哼”了一声,却听郭逢春正色应道:
“比你们任何人都厉害!”
“甚么甚么甚么?他叫甚么?”雷凌云见状急忙问道。
“江流儿!”郭逢春沉重地吐出三个字来。
“江流儿……”雷凌云只觉有些熟悉,至于在哪听过,他竟一时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