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秋天,山河破碎,老北京的一城树叶簌簌地飘落。即使是大晴天,也有一阵阵风吹卷着衣袖。敲锣打鼓的富安大街与破旧的贫民区仿佛是两个世界。
人们迷茫地活着,这短暂的和平也能为他们带来些许安慰。不知是哪里传出了打仗的消息,人群又慌乱起来,脚步声急促地响着,屯粮的热潮再一次席卷了人们。
“师傅,麻烦幺二斤米。”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
“孟老板,我们老爷就说您的燕窝最嚼咕!”
午后,一辆轿车驶过大街,嘈杂的声音被玻璃隔绝,只留下车内的一片静谧。
后排位置上,一个面目冷峻的年轻人正在闭目养神,干练的短发仿佛与周遭不处于同一个世界。车窗帘没拉紧,几缕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暖光流连在他深邃的眼窝,浑身的戾气仿佛也消融了一些。
他的眉头微蹙着,眼睛却阖了一路。司机想告诉他马上到家,几次张口也不敢出声,肖祁自小性子冷淡,留学之后更是冰山一般,连家里人也联系不多。
“二少爷?马上到家了,您准备准备吧。”
肖祁的眉头蹙得更深,却仍不睁眼,也不开口。
准备什么呢?父亲肖弘之刚刚去世,他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肖祁与父亲并不亲密,就算见到,也没有话题可谈,只能徒增尴尬,不如不见。父亲偏爱大哥肖昌,许是大哥更懂人情世故,哪怕在童年,也更容易讨得客人和父母的欢心……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忆已逝的父亲,这些年来,爱是有的,关心是有的,教导是有的,不过相比大哥而言,他得到的又显得微不足道。
肖祁并不在乎家中的财产,他甚至可以一文不要,毕竟接下来的军旅之路不需要太多钱。但是爱呢?也许肖祁如今不再需要别人给予他关爱和温暖,但是当年那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小孩,内心明明是在期待着爱的啊!
汽车转过了一个弯,来到富安大街,肖祁睁开眼,这个弯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过了这个拐角,那个四合院就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透过车玻璃,他看到满街的纸钱,有些已经碾在地上,泡进水里,泥泞不堪。各色的花圈靠在街墙上,花花绿绿一片。
往里走的客人不太多,大概是头一天已经来过了。还在的客人大都穿着素色的服装,胸口别一朵白花,悲痛的神情在每一个人在脸上凝结。相比之下,看上去面无表情的肖祁似乎更像局外人。
汽车停在大门口,肖祁本想下车直奔灵堂,却被出来的客人拦住:“这是……肖二少?”
肖祁盯着眼前人,并不记得是哪位。小司机赶紧上前:“二少爷,这是福瑞来的汤老板。”
汤老板年过半百,身材敦实,着一件黑马褂,头戴一顶传统瓜皮帽。
肖祁记不清父亲的朋友都有哪些,但他想这肯定是一位了,于是点一个头:“蒙受汤老板记挂,幸会。”
汤老板也拱一拱手,道:“快进去吧。”
肖祁大步走进家门,絮絮的低谈声纷纷停下,院里的客人都悄悄侧目,瞧这一位桀骜的二少爷,肖祁却并不关心这些目光,径直朝父亲的灵堂走去。
灵堂正中央摆着父亲肖弘之的遗像和牌位,屋里人并不多,几个小厮正在烧纸、摆果盘,见肖祁来了赶紧道一声“二少爷”,肖昌夫妇二人不见踪影,实属冷清。肖祁向来不喜封建规矩,对于父亲又没有如海的深情,于是他烧了几张纸钱,然后站定,只是鞠了四个躬便罢。
鞠完躬,肖祁百无聊赖地四处散步,不知不觉间,思绪又领着他走到了正院,这曾是他的童年所在。
刚一进门,两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迎过来,像汤老板一样的马褂圆帽,肖祁不猜就知道,这也是父亲的商友了。
他正这样想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人簇起了笑容,拱了拱手:“这是肖二少吧?幸会幸会。”
肖祁心中苦笑:“早知道不来这院,也免得不必要的交际。”但表面只得和他寒暄几句。
另一人见被抢了先机,直接免去不必要的客套,道:“鄙人是徐记盐行的徐掌柜,这位则是玉食楼的周老板。肖二少真是一表人才啊!”
肖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环视一圈,然后微微笑笑,并不谦逊地轻道:“幸会。”
徐掌柜轻叹一口气,道:“肖兄这一驾鹤西去,我们也都有些无所适从。二少尽管伤心,也要多宽慰自己,不要伤了身体。”
肖祁并不悲痛,只是有些遗憾,他抬眸,道:“家父有您二位朋友,在天之灵也可欣慰了。”
二人的眼光稍一对视,周老板便缓缓开口:“肖二少此去经年,回来恐怕对家乡有些陌生之感,不如过两日由鄙人坐庄,请肖二少来玉食楼坐坐。”
周老板知道,肖家的兄弟关系并不融洽,肖祁就算回来,也不会和肖昌一家交涉太多,所以才敢直接提出这邀请。
到了此刻,肖祁怎会看不出,这二人是有目的而来,他并不在乎何人何事,去一趟也无妨,只是这二人的客套实属太长。
面对徐周二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肖祁忍住哈欠,终于找了个话缝,借故离开。
肖祁走着走着,隐隐约约听见有戏音从偏院传来,高亢清亮。
“父亲生前最爱听戏,听说还不惜在家中搭一个戏台,这戏班子大概是肖昌请来的吧。”肖祁心想。
他受父亲熏染,懂一点戏,听得出是一位老生在唱,很有感染力,索性停下脚步,静静地听起来。
不久,他发现这远处的戏台子上,似乎只有这老生一个人,因为戏文从《空城计》直接跳到了《甘露寺》,肖祁不禁好奇,他兄长这是请的哪位优伶,脚步渐渐加快,走进了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