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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

旧梦千千结

也就是快到了秋分那几日,终于有几阵凉风吹来。

我终于缓过来几口气,在院中行走,却听说前厅有客。

我暗道稀奇,陛下对爹爹的态度朝中人人看的清楚,夺位之乱才过不足百日,谁敢就这么顶着满朝文武的明察暗访径自登上门来。

我才稀奇了不久,前厅便有人叫我前去,我便更稀奇了。

我赶到时,见到了那有些熟悉的身姿,京中同我有过交集的人不多,我很快想起是此前梁府马厩,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红衣公子。

数日不见,他已一身铁甲,是个将军模样了。

“快,瞧瞧是不是你的!”他迈着稳健的步子朝我走来。

他摊开手,是一枚小小的玉钗。

我唤来侍女来认,首饰颇多,除了那枚并蒂百合佩,其余的,我自己并不能记得清楚。

果然是我的。

“那日姑娘走后,我离去时在路上捡到此物,我瞧着是女孩子用的,打听过那日就姑娘一个去过那里,原想当时便物归原主,谁知军令如山,我走的匆忙,赶回来便找来了,让姑娘久等了。”他细细解释着。

我朝他屈膝行礼道了谢,“不是要紧的物件,牢将军费心了。”

他笑着摆摆手说不费心。

经过沙场厮杀,他笑起来的样子,仍是能让我心头一颤。

他走后,我又向阿娘问起他,才知他是才打了胜仗的叶缨叶将军。

从前只听过叶老将军的功业,果真虎父无犬子,这一位,仗打的也依旧漂亮。

阿娘却突然握住我的手,“千千,梁家没了,可你还在。”

我懵懂的点着头。

“你还是到了要出嫁的年纪。”阿娘接着说。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便迅速摇头,“阿娘,我……”

“陛下还在查。”

阿娘的这句话真的是叫我脊背发凉。

果真是有爹爹的份儿在里面……

“也许将来,尸首烂在街上的就是我们!”阿娘接着说道。

“那……那怎么办呢阿娘……”我的声音在发抖。

“方才立功凯旋的叶将军,未有婚约,也未与京中其余姑娘打过交道,而你不同,千千,还钗的缘分,你是独一份的!他才立了这么大的军功,他能护!”阿娘拽着我的手紧了紧。

“阿娘!”我仍是摇头,“不过是丢了回钗子,算得上什么缘分?”

“这就够了。”阿娘的眼神却仍是十分坚定。

我只觉得异想天开,一支钗子,我未放在心上过,叶缨甚至也懒得临行前遣人归还,可见也并不在意,我凭什么嫁,他又凭什么娶?

可……阿娘说的,她居然做到了……

这算是什么?

我不明白,阿娘却说,那叶将军对我一见钟情,我不敢相信,分明那日惊叹无措的人是我。

可没几日,叶府的婚书便递到了我手中。

我仔细看过,聘妾二字,在烛光下晃的我眼疼。

打了胜仗的将军,定是要最尊贵的公主相配。

陛下亲自赐的婚,这是何等殊荣,他要迎娶的,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先帝唯一的女儿。

陛下果然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那我还嫁什么?

我还是嫁了,悄无声息地嫁了。

后来公主也嫁了,我跟着搬进了公主府。

我无所谓,叶家不是我的家,公主府也不是,换了个更尊贵的地方做客而已。

唯有一点不好,公主府府禁森严,往后怕不能常常回家探望阿娘与爹爹。

不过还好,叶缨都会在的,他向来待我很好,尽管他不是个面面俱到的人,可凡是他能想得到的,全都给了我。

他说先按妾的位分迎我进门,也算给大公主足够的面子,后头再给我抬侧妻。

我知道此前没有驸马娶侧妻的先例,可我还是信了。

好些日子的筹备,公主出嫁,已是隆冬,我也悄悄看了会儿热闹,虽无红枫点缀,十里红妆,仍一寸不差……

当晚,入住公主府的第一夜,没有叶缨在枕畔,我做了场噩梦,我梦见了梁思哥哥……他说:“十里红妆凑不齐了,想向大皇子讨一些,可惜,讨错人了……”

梦里我哭出了声,我哭着对他说对不起,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不要了,不要十里红妆,我要你,你回来吧……你回来,只要你……”

我手足无措的撞翻了一旁的酒坛,是我的女儿红。

坛子碎了,我伸手去扶,却扶起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我惊叫着向后退去,瑟缩在墙角,绝望的嚎啕大哭,含混不清的喊过了许多名字,梁思哥哥、阿娘、爹爹、梁伯伯……还有将军……

又过了三日,我才又见到叶缨。

他看我脸色不好,神情倦怠,问我是不是公主府住的不好。

我说只是冬日里染了寒气,并不打紧。

他担心我不高兴,反复问了数次,我都说了是寒气所致。

次日公主便遣人送了月例两倍的炭火来。

我也前去谢了恩,公主瞧着是个冷冰冰的人,其实对我也多有照顾,皇室贵女,自然是有气量的。

可终日睡不安分,梦中慌乱,夜里无意掀起被褥亦是常事,我还是染了风寒。

我染病的日子,叶缨得空便来。

极少的几回深夜惊醒后,也能听到几句闲话。

“这位孟姨娘是真有手段。”

“左不过看准了公主殿下不同她计较。”

所幸这些日子叶缨都在,听了这些话,我只消搂他更紧些。

我想我是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的,可要赔礼或是道谢,我竟也没有什么可拿得出手呈到她面前的。

我想,那我便把叶缨完完全全的让给她。

妾是什么,奴才罢了,将军待妾,仁至义尽了。

同叶缨出双入对,同心同德,结发定下来生的,始终不是我。

可偏这几日我推说身子不适,叶缨反而来的更勤,眼见我风寒好的七七八八,他还是盯着我将补药一碗不落的喝下。

“这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你喝了,身子才能好齐全,以后也不会这么轻易的染了风寒受这些罪。”他总是连哄带劝的叫我喝。

更是夜夜宿在我的寝阁。

两个月后,我便被诊出了身孕来。

叶缨自然也不留在我的房中。

我害喜害的厉害,期间惊动了公主亲自来过一趟。

我才知自我有孕,叶缨便回了战场,归期不定。

公主请来的御医同我说了,我五内郁结,不利养胎。

我一举一动都遵着御医,闲下来便拼命抄写诗文,不敢教自己心里有一丝空档。

公主觉得稀奇,也来问过,我便赠她一本。

她笑着夸我的字好。

以上种种,我大抵散散写了递往前线。

等了整整两个月,我终于拿到了叶缨的回信。

他同我开玩笑说,公主没我看重他,就写了几行字给他。

我才记起,我记起琐事总是滔滔不绝,寄过去约莫整五页的字。

心中合计一番,觉得又是何必,于是不再去信给他。

他信中也说了,在那边替我腹中的孩子寻了宝贝,我便每日猜一样,写在纸上,我同公主打赌,能不能猜得中。

之后便多是公主写信与他,实则拢共不过三封。

我告诉公主,不必写短诗了,将军未必看得懂,平白浪费了心意,那纸短情长他未必明白。

后来听公主身边的绾笙讲,公主写起了长词。

公主的诗词素来是陈国一绝,我也多有耳闻,只是她写与叶缨的,我只字未见。

我以为秋天就是叶缨返京的日子,可眼见京都已过了头一场雪,我才等来他一封家书。

这一回家书是直接呈了公主的,我无缘见过全篇,只是听了几句。

大抵讲了他除夕前一定会回来,嘱咐我安心养胎。

此后公主也更加悉心待我,我的一切都置办的妥帖,每日竟是懒散的连院子也不出。

公主请了太医瞧过,说多半是个男胎。

我算着,十月怀胎,来年二月处,龙抬头那几日,便要生产了,届时照规矩请阿娘过来同住,再有一个孩子,我也能享一享天伦之乐。

叶缨果然没有食言,如约而归。

我问他今年为什么不是秋天回来,他笑着说:“秋日正是塞外草肥马壮的时候,最是要紧,我是一军主帅,怎么走得开。”

我听罢点了点头,想想也是,去年是出了夺位的乱子,若稳不下来,也是灭国之灾,叶缨回的早,也是应该。

忽而想起他说有东西带给肚子里的这个,便追问起来,他却坚持等孩子出世再拿出来,只说是陈国独一份,别家哥儿都没有的,我便好几日不曾理会他,算是使了使小性子。

也许是老天见不得我刁难叶缨,竟叫我提早了整整两个月,在我小性子还没有耍完的时候,便生下了肚子里的这位。

毕竟是早产,叶缨很是担心,每日安排了许多人伺候,将我的小院塞的是满满当当,又因生产仓促,接阿娘入公主府的事儿也未安排妥当,不过公主与叶缨都常常过来,我身边总是热闹着。

至于叶缨给孩子的礼物……我是万万没有猜到,会是只大鸟……

我猜了稀奇的,也猜了贵重的,可就是没想到他会带个活物一路从天门到京都……

那大鸟甚至要大过孔雀许多,脖子长的吓人,瞧着面相也凶,浑身灰扑扑的,只是也不会飞,与其说大鸟,不如说是只巨鸡。

我看着后院这庞然大物,哭笑不得,只得叫人先给它洗了洗,它倒有十足的野性,叫了好几个小厮才制的住。

它虽不比孔雀姿容,我贪稀奇,也常看它,有时公主也来与我同看。

它本是安生了几日的,只是那日看着我怀里睁圆了眼的芸豆,却突然冲向木栅栏,死命伸着脖子,它那样高大,吓得我直接退坐在地上,芸豆亦是炸了毛乱蹿起来,竟冲向了公主,公主也是受了十分的惊吓,四周侍女也伸手去拦,却将芸豆拍向了栅栏里头……

我才知道,这只大鸟,可怕的不是面相,亦不是脖子,而是那铁一般的爪子。

叶缨很快便赶了回来,安顿好了公主,旋即到了我的院子。

他同我道了歉,说不该投机取巧,为了给我解闷,把这猛禽搁进我的院子,叫我受了惊吓。

我不作声,只是流泪。

他还是安慰我,揽着我的肩膀,说那畜生已经送走了。

我猛地推开他,语气十分尖锐道:“畜生有什么错呢!”

是啊,畜生看不过眼,打起架来,就把性命断送了!这不是常事吗……

“好好,不是它的错,它是什么都不懂的,是我这个做人的犯了糊涂,千千,你不要气了,你身子还虚着……”

“芸豆死了。”我打断道。

叶缨立刻起身问道:“不是说受惊吗,怎么闹出人命了?”

一旁的侍女低着头,小声告诉他,芸豆是我的猫。

我看着他松了口气,接着安慰我,叫我安心养好身体……那猫没了,若真的喜欢便再抱了只来。

我道不必了。

他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我只是终生消磨在朱楼的妇人,连马匹都不认得。

他每日多少兵将马革裹尸,我怎么能叫他为我豢养的一只猫儿心疼落泪呢。

“是啊,只是一只畜生,我平日同它说句话,它终究也听不懂,没了便也没了。”我应和着他,也安慰着自己,其实还是想他多同我说说话。

“那便好,以后这种东西还是少养,公主最怕这些毛茸茸的东西。”

他待公主,可真是尽足了臣子侍君的本分。

虽然他偶尔也会同我埋怨,公主如何挑剔,如何无理取闹。

原先每每他同我说这些,我都是高兴的,因为他这些埋怨的真心话,放眼整个公主府,都只说给我听了。

好像他的正妻只是他的上司长辈,我才是他至亲至近的妻子。

他从来什么都愿意同我说的。

我爱听的,我不爱听的……

我便甚少听他说些什么了。

他却寻我寻的更勤,问我怎么总是闷闷不乐。

我说想阿娘了,他说快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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