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千千,我爹爹今年终于升任兵部尚书,我们全家终于得以返京。
爹爹说明日要带我去梁伯伯府上给他贺寿,爹爹此次受擢,多是梁伯伯的功劳,阿娘从库房里拿出了爹爹藏了十多年的佳酿,爹爹告诉我说,这叫知恩图报。
梁府很大,也很漂亮,一草一木,亭台楼阁,随爹爹外放多年,许多讲究之处我倒也不甚清楚。
男子们都在前厅饮酒,梁伯伯叫了位妈妈领我去后院玩耍,说那儿有活的孔雀,教我拿些饲食儿去瞧瞧。我欣然去了。
活生生的孔雀果然美的教人惊叹,毕竟我从前也只在器物书画上见过,至多是摸过阿娘的一柄孔雀羽扇。
不知拔除羽毛时,孔雀会不会疼。
我抓了些饲食儿,摊着手伸进栅栏,那孔雀却并不多看我一眼。
“分明交代了,今日别喂太满,都是底下人不当心,让姑娘不尽兴了。”
应该是我奋力往前伸手的样子太过可笑,妈妈立马开口安慰我。
“它这会儿不饿,也不能难为它的,我今日看一看,已然尽兴了。”我收回手道。
“那边有新产的小马驹,浑身洁白如雪,也是稀奇的,奴婢带姑娘瞧瞧?”妈妈手指了指一边的马厩道。
我点了点头跟了过去。
而我第一个见到的,终身难忘的,是那火红的英姿。
也不是在骏马背上驰骋,他就只是站在那,我便觉得是一株临风玉树,移不开眼睛。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甚至还未见到他的模样,我却已经认定他英俊无比。
他转身看我,我也正看着他。
剑眉星目,他笑的却有十分的潇洒在里面。
我竟不敢再瞧。
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教我不敢再抬起头来。
脸也烫,心也烫。
“真巧,姑娘也来看马?”他竟开口对我说话了。
昆山玉碎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头狠狠一跳。
“我……并不懂马,只是看看。”我小心翼翼道。心里却不停骂自己说句话都不争气。
他却放松的很,“不都是看,什么懂与不懂,姑娘真是……”
说着,他向前一步,我也迅速向后退去。
他话未说完,噗嗤笑了出来,“我很可怕?你要吓成这样?”
他虽一身红衣,五官仍是温柔的,哪里算可怕,可我确实怕了,他完美的让我害怕。
我还是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惹人笑话。
“没……没有,男女有别,小女子不宜在此,公子慢慢看吧,告辞。”我飞快的说完,迅速转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他瞧不见的地方,我几乎是用跑的,妈妈小跑追着我问:“姑娘不看马驹了?”
我说看孔雀便很好。
回了雀笼,我惊奇的看见,孔雀开屏了。
斑斓的尾羽在阳光下晕上绮丽的色彩。
“千千妹妹,好看吗?”
我回头,眼前人却并不认得。
妈妈朝那人行礼道:“大公子安好。”
“思哥哥!”我认得了!从前父亲尚未被贬,京中我最好的玩伴,便是梁思哥哥。
我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姊妹,但有梁思哥哥在,我就是有兄长的。
他也成了年了,相貌堂堂,亦是凤表龙姿。
“今日可玩的开心?”他关切问道。
“嗯!”我点头道:“十分开心,谢谢梁伯伯跟思哥哥!”
“那便好。”梁思哥哥放心地笑道:“府上的荷花酥你尝过了没有?”
“好像……还没有。”我不好意思道,我还是馋。
梁思哥哥一把拉起我的手臂,“我带你去厨房吃去,刚起酥出锅的才最好吃呢!”
我提着裙子同他一起跑着。
仿佛都还是小时候,他带我去逛庙会,放花灯,捉蝴蝶……
小厨房里,他捧着碟子叫我吃,我拿起一个要往他口中递,他却摇头叫我先吃,“好吃的先给你,这不是咱们的规矩吗。”
我咬了一口,果然香酥无比,甜的恰到好处。
我又拿起一个喂给他,“好吃的一起吃,也是咱们的规矩。”
我们两个相视一笑。
他又带我去放风筝,他还记得我最爱燕子风筝。
他还带我去荡秋千,他一次次将我推向高空,他问我:“千千,开不开心?”
我点点头,“哥哥对我这么好,千千很开心。”
“真的吗?”他惊喜地问道。
“当然啦,有这么好的哥哥在,千千当然开心。”我答道。
“那千千……”梁思哥哥突然停下了,蹲在我身前,“想不想每天都这么开心?”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并蒂百合佩,放到我的掌心。
他满脸都是认真。
“哥……哥哥这是……”我有些意外,更是无措。
“如果千千需要,梁思会一直在,也会一直对千千好,让千千开心。”他一字一句道。
“我……我……”我实在是慌了,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并蒂百合……我头一次在一同长大的梁思哥哥面前脸红了。
后来我知道,爹爹拿给梁伯伯的,是我出生时埋下的女儿红,将来我与梁思哥哥的婚宴上,才开得了坛的。
我想梁思哥哥是极好的人,待我更好,梁伯伯同梁伯母也从来是拿我作亲生女儿的。
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好亲事。
阿娘说,如果我真的嫁过去,在家中有多少快乐,在梁家,只会更多。
我想也是如此。
两家便这么悄悄定下了。
我爱秋日红枫,梁思哥哥便定了中秋这个好日子,他说怕私藏的金库不够铺足十里红妆给我,到时,便要劳烦这些枫叶了。
我笑着说他如此精打细算。
他说:“我不精打细算,怎么省下钱来伺候你这馋猫。”
我轻嗔道:“那你另寻别家不馋的姑娘去,终究我这辈子就这张嘴了。”
他从我膝上抱走正打盹儿的芸豆,道:“两只馋猫,我都要了。”
我笑着揽回芸豆,“芸豆才不馋,它只是懒。”
他便也笑,“你可听好了啊芸豆,可是你亲娘说你懒的。”
我轻哼一声低下头,小声哼唧道:“它爹爹方才不也说它馋。”
梁思哥哥便凑耳过来,“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啊?”
从前倒也不知,梁思哥哥也有这无赖的时候。
可惜未及入秋,梦里的十里红妆便都断送了。
正是小暑时节,午门的日头毒的很。
行刑那日,未及刽子手开刃,我便双眼发黑,倒在阿娘怀里。
圣上病重,梁家勾结大皇子逼宫谋反,最终坐上帝位的却是正经嫡出的二皇子。
一个嫡子,一个长子,都是先帝宠爱过的儿子,谁知道这皇位到底该是谁的呢。
梁家犯的是大罪,抄家灭门躲不了了。
爹爹应该也脱不干净,只是未放在明面上,所以只是暗地里降了职。
三百余口满门抄斩,我一个都没来得及瞧见。
没瞧见梁伯伯,没瞧见梁伯母。
也未见梁思哥哥最后一面。
我不知昏沉了几日,只是中间向侍女打听过一回梁家,听说,尸首都臭了,才叫人拉到乱葬岗去。
我便将头埋在锦被上,无声的哭。
我打小哭起来都是没声儿的,阿娘说我倔,也就出生时听过我一声长啼。
不知是不是苦夏,梁家灭门后,我始终没什么胃口饮食,阿娘说我每日吃下的,快赶上猫儿的少了。
我只说暑气太盛。
是闷热的很,老天爷沉闷,家里沉闷,我心里也是闷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