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草莓蛋糕

清醒是一种细小而有耐性的英雄主义。

——伊恩，麦克尤恩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南方的天气总是伴随着时不时的雨水潮湿。而一整夜的雨，淅淅沥沥，不大却也不断，言承旭几乎一夜没睡，耳边的雨打窗棂声和雨水敲击树叶的声音，直到清晨才停歇，就像他的心，反反复复不停的挣扎纠结。他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人，缓缓地眨动了几下一夜未眠酸涩的眼睛，慢慢站起身向窗边走去。

推开窗，空气里有下过雨后的清新味道，还有草木的清香一起萦绕鼻间，言承旭望着周围树木林荫郁郁葱葱，闭上了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心里的郁结似乎也被这么一吸一呼间从身体里被全数清除，片刻后，当他再次睁开眼，一整夜那就像潮湿的夏日天气一样闷的无法呼吸的心，也已经随着他逐渐坚定的目光似乎不再迷茫。言承旭看着窗外枝头那一滴滴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滴，心里平和安宁。张爱玲说过，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张云龙，我不能否认自己对你的爱意，每每面对你，我都无法狠心而次次选择宽容和原谅。但是，再温和轻柔的细小雨滴，也能把一直站在雨中的人淋湿。你一次又一次，用爱的名义将我束缚和隐瞒，我逐渐看不清你的心，甚至你的面貌都开始陌生……也许这一切并不怪你，是我自己总是对着你心存并不存在的期望，也许，我只是做了一场关于你，关于爱的美好的梦，然而，我早该该从一直沉溺的梦中醒来了，太阳升起未必是希望来临，只有自我清醒，才是新的曙光。

……

“在想什么呢？阿旭。”正在独自沉思的言承旭被轻轻拥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一个带着熟悉薄荷气息的温热的吻轻柔的落在了怀中人的耳尖，言承旭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推开已经醒来抱着他的张云龙，他没有开口回答什么，而身后的人也没有继续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靠在一起看着窗外清晨的天光，气氛难得的温馨美好，耳边只有清晨的微微风声和不知名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张云龙拥着这样毫不反抗的爱人，从分开这几天一直不断抽疼的心和麻木的身体知觉，慢慢开始恢复往日状态。他将头埋进身前人的颈窝，深深的吸了一口这个人身上特有的橘子味道，满足的闭上了眼睛。我的阿旭，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呆在我怀里，哪里也不要去，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可是，张云龙没有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他知道已经造成的误会也好，伤口也罢，总之因为他的隐瞒，还是再次伤到了他的爱人，他还能这样抱着他，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他知道他的阿旭一定会原谅他，他还有时间去温暖他的心，保护他的爱……

然而，也许事情并不是张云龙想的如此乐观，言承旭是没有推开他，但是，却太过平静。他任由张云龙抱着自己，内心却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地握成拳，言承旭轻轻开口打破片刻温情：“张云龙，我们谈一谈吧。”话落，背后抱着他的身体有瞬间僵直，接着更紧的怀抱将言承旭环抱，张云龙没有回答，他像是没有听清一样只是紧紧的抱着他的爱人，试图逃避即将到来的，他也许也有预感而不愿意面对的局面。然而，言承旭却下定决心一样坚定缓慢的挣脱了张云龙的怀抱转过身，他双目清澄而平静的看着张云龙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再次开口：“云龙，你知道的，不管我们两人还会不会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未来，我们都不能再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不能，你也不能再逃避了，让我们彻彻底底好好谈一次吧。”张云龙看着这样对着他从未有过的坚持模样的言承旭，紧抿着嘴唇沉默很久，最后还是慢慢点了点头。言承旭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怕张云龙又像昨晚那样突然偏执激动的不顾一切而伤害自己，然而今天的张云龙竟然出奇的平静，言承旭轻轻拉着就这么一直光着脚站在地面上的张云龙坐回床边，拿来柜子里的备用拖鞋让他自己穿上，看着张云龙苍白的嘴唇和憔悴的神色，想到这个人这几天可能根本没有好好吃饭，还是忍不下心，转身去楼下给他冲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端了上来，递到了乖乖坐着等他的张云龙手上。言承旭看着今天简直听话的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张云龙，让他做什么就安静无声的默默照办，连他最讨厌的牛奶，都在他开口让他先喝一点暖暖胃的时候乖乖开口喝了大半杯，不由的心脏有点酸软，然而，言承旭还是定了定神，他拉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张云龙的对面用一种极其冷静缓慢的声音开口说到：“云龙，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世，除了rosa和沐风，你也从没见过我的家人，知道为什么吗？”张云龙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没有打断，静静的等待言承旭继续说下去，而言承旭顿了片刻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到：“晨光孤儿院，你可能没有听说过，那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张云龙猛的一震，他的阿旭，他竟从没想过去了解他的身世，而他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张云龙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他心里泛起细密的小刺一样的心疼酸楚。他想伸出手抱住眼前这个努力装着表面平静的人在他怀里，然而，他却不敢，他不想让他的阿旭再次因为自己的鲁莽冲动而身心受伤。张云龙只能这么看着面色有点苍白的言承旭继续说着：“你知道吗？我其实，很讨厌草莓。呵，认识你之前，我几乎不碰甜食，尤其是……蛋糕，草莓蛋糕。我不敢，甚至每当路过蛋糕店的时候，我都会加快步伐，不让自己闻到里面那糕点的香气。因为……在我五岁生日那天，很少给我买零食甜点的妈妈，带着我坐了很久很久的车，来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路边，路的对面，就是一家蛋糕店。而妈妈让我乖乖等在路边，她去给我买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我记得，那天她……抱着我在路边很久很久，而我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也许因为那时候太小了，我满心欢喜的只想着妈妈要给我买最喜欢的草莓小蛋糕了，却忽视了妈妈她说话声音里的颤抖。然后，我就看着她穿过马路走向蛋糕店，我在路边一直等，一直等。从天明到天黑，路上的行人车辆慢慢稀少，温度变冷，然而我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我五岁的生日那天，没有小蛋糕，没有妈妈的怀抱，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傻傻的等在路边，只有我一个人……”说到这里，言承旭似乎又看到那个年幼的自己，就这么乖乖的蹲在路边傻傻的望着对面的蛋糕店，心里一直肯定妈妈一定会回来，他要乖乖的，妈妈才会很快会到他的身边。小小的孩子，在初春夜晚寒冷的路边，紧紧缩成一团发着抖，却还固执的盯着早已打烊的店铺那关闭的店门……他一直不明白，他的生日礼物，为什么是被遗弃，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他。是因为他不乖吗？是因为他没有吃完妈妈给他做的早餐，还是，他没有穿好自己的小袜子？小小的阿旭不知道，也不会有答案，他就这样被好心的路人和警察送到了晨光孤儿院。他的院长妈妈对他很好很温柔，但是小小的阿旭依旧每天都会跑到大门口，扒着院门口的栏杆痴痴的盯着外面的川流不息的人们，他的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一定是很忙很忙，很累很累，才会不小心把他忘了。等妈妈忙完了，一定会来接他。即便院长妈妈和照顾他们的老师曾经试图告诉他，他的妈妈可能真的是离开他了，而这个离开，也许就是一辈子，年幼时的小小阿旭也依旧固执的坚信，妈妈一定会回来找他，虽然他的家里只有他和妈妈，虽然他的家里没有零食玩具，虽然，总有孩子嘲笑他没有爸爸，但是他只要有最爱的妈妈陪在身边，他就会感到幸福。他的妈妈一定不会舍得丢下他，他一定能等到他的妈妈！

于是，五岁的阿旭每天都很乖的吃完所有的蔬菜，就算讨厌的芹菜也吃光光了，他还学会了系鞋带，小小的阿旭眉眼弯弯的看着鞋子上形状漂亮的蝴蝶结鞋带，抬起头对着院长妈妈奶声奶气的开心的说：“陈妈妈，你看，我系的鞋带是不是很好看？等我的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一定给她看我现在有多厉害！”长大后的言承旭永远记得那天听完这句话后的院长陈妈妈，用一种他当时根本不懂的悲悯而又心疼的眼神看着自己，缓缓蹲了下来轻轻的摸了摸小阿旭柔软的头发，温柔开口：“嗯，小阿旭最棒了。等……等你的妈妈来接你，一定会很开心看到又乖又能干的阿旭……”

回忆到这里，言承旭轻轻的笑了一下，长大后的他逐渐知道，他就像个垃圾，被他的亲生母亲遗弃了。妈妈再也不会带着草莓小蛋糕来接他，也不会知道他不仅学会了系鞋带，还学会了，自己长大……

“云龙，你不知道，直到六年前在德国认识你以后，我才慢慢开始尝试去吃一点甜食。虽然我还是不能接触所有和草莓相关的东西，但是，是因为你，我才能再次品尝到了甜的滋味，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就像老天赐给我的独属于我的阳光，将我孤寂的心温暖，也让我看到灿烂星河。我以为，你和你给我的爱，就是我的礼物，是我那迟来的，从五岁起就期盼的那份最珍贵的礼物……”说到这里，言承旭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张云龙那已经溢满疼惜愧疚的眼睛，就像在看一个曾经的梦一样怀念而珍惜。然而，既然是梦，那，还是要醒来的啊。言承旭伸出手轻轻的眷恋的抚向面前张云龙这张白皙俊美的脸颊，他就像在和自己的过往告别一样轻声说到：“可是云龙，我到现在才发现，五岁的我，没有等来妈妈和礼物，四十岁的我，依旧没有得到这份美好礼物的幸运……”话未说完，就被张云龙紧紧抓住他放在他脸颊摩挲的手，言承旭看着张云龙后悔心疼的急迫开口对他说到：“不，阿旭！我不是你的梦境，我就是那个爱你到疯狂的人！你永远不会再伤心失望，此生我的爱都会因为你而存在，而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我的光！你是老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消失，阿旭，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会把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你，你别……你别离开我，别不信我……”说到最后，张云龙一直抓着言承旭放在自己脸边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他心里去如同翻江倒海一样疼痛，他的阿旭，竟然从小就遭遇了至亲的抛弃和这么久的孤单。小小的他，那时候一定很害怕跟恐慌吧，所以，现在的阿旭才会这么注重承诺，这么珍惜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可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不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自己都在利用阿旭的温柔善良，一次次的放纵着自己伤害这么好这么纯良的爱人。张云龙，你真的，是个自私的混蛋！

言承旭看着张云龙激动自责而又疼惜的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却毫无波澜，是心死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比清醒。果然，人的成长是在一次次受伤之后换来的吧。他轻缓的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开口说到：“云龙，其实六年前咱们的第一次相遇，我就已经隐约猜到，那是你布下的局。我在那里住了三年，从没遇到过小混混抢劫，唯独那天，偏偏就是你帮我解了围。但是，即便我一直心存怀疑，我也抵抗不了这缘分，你对我……一直都有无法抗拒的莫名的诱惑，我不能否认，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从内心被你深深吸引，云龙，我曾感激上天，即便小时候被抛弃，被欺骗，我也还能遇见你这样对我毫无保留的敞开赤诚爱意的人，但是……”说到这里言承旭坐直身体，双眼认真而清明的看着张云龙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缓慢的说：“我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继续相信你了，云龙，从我被妈妈抛弃那天开始封闭的内心，由你在六年前打开，但也因为你，我的心，它一次次被你亲手关上，我现在几乎不敢相信你在我面前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刻意让我看到的你想给我看的表象……是不是每句话，每个表情背后，都有你想要达到的目的。”

张玉龙听完言承旭说出的这些话，已经感觉心脏疼痛的麻木，几乎面无血色。他无法向言承旭坚定的表明，我没有骗过你，我也没有抛弃过你，他不能问心无愧，他终于承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这个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到深处的人，真真正正的坦诚以对！张云龙想大声的说，说我爱你，阿旭，我不会利用你抛弃你，我不会……骗你，可是他突然自惭形愧。对着这样从小就遭遇了不幸，却依然在长大后愿意因为自己而再次相信爱勇敢拥抱爱的人，自己却毫不珍惜……张云龙觉得自己就像个卑鄙的小偷。他偷走了言承旭的爱，偷走了他的信任，偷走了，他生命里的温暖……

“阿旭，求你，你再……相信我这一次！”张云龙哀哀欲绝的看着言承旭平静无波的脸，他音有颤意，他觉得这次，他的阿旭是在做一个断舍离，而断舍的是他们的爱，离的是，他张云龙这个人。

他的阿旭已经，开始真正慢慢离开他了。这一次离开，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不，我绝不放手！想到言承旭如果真的完全消失在自己的生命，张云龙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快要疼的裂开的心魂，他突然激动焦急的半跪在言承旭身前，再次紧紧抓住言承旭的双手抬起头看着他，哀求的眼睛里竟然再次有泪意涌动，他张了几次口，最后终于咬了咬牙，沙哑着声音轻声开口：“阿旭，六年前的初识确实是我布的局，但是从和你相识相恋至今，我的心从未欺骗过你。我爱你，我的心对你一直真诚炽烈。这一次……那个定位芯片，是因为我发现，顾家的那个疯子顾婷婷，她可能逃出了疗养院，现在，很有可能跟在我们身边！我怕，我怕她会报复。我怕她……再次伤害到你！所以我不得不……”

顾婷婷，听到这个名字的言承旭两耳骤然轰鸣不止再也听不清张云龙后面的话，他瞬间脸上失去血色，六年前那可怖而不堪回忆的一幕一幕像走马灯一样无法阻止的突然在头脑里不停闪现。那被人不停殴打而无比疼痛的身体，那自己眼睁睁看着身体被好多双肮脏的手撕扯抚摸，而又无力挣扎的恶心屈辱……瞬间，言承旭的头就像被无数钢针狠狠的扎着，无法承受的巨大疼痛让他开始眩晕恶心，胃里翻搅，他猛的推开张云龙踉跄着起身，还没来得及走到卫生间，已经完全支撑不住身体就这么突然双膝跪倒在地弯下腰开始不停的干呕起来，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音让张云龙目赤欲裂心痛难当，他大踏步来到言承旭身边，紧紧的将他的阿旭那蜷缩着呕吐的身体抱进温暖的怀里，不停的抚摸他颤抖的后背和身体，轻柔的在言承旭耳边不断的说着不要害怕，没有顾婷婷，阿旭，你不会被她伤害，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听，你听我的心跳，你现在很安全，你在我的怀里，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伤害你……言承旭那抑制不住的应激反应竟然在张云龙不停的轻声急促安抚下，奇妙的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耳边让他头疼的快要裂开的耳鸣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张云龙那越来越清晰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和被温暖拥抱的安全感，让言承旭冰冷恐惧的内心缓缓地安静下来，他全身无力的依偎着张云龙宽厚的胸膛，感受他轻柔的抚摸和亲吻，缓缓地放松了身体，席卷全身的痛苦回忆如潮水褪去……

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言承旭，张云龙眼睛猩红，他有多痛恨造成这一切的顾婷婷，就有多痛恨自己，因为这一切几乎都是因他而起，他的阿旭，为了他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顾婷婷这个疯子，不论她要再次疯狂到什么地步，报复也好真疯也罢，这一次，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