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门内并不是什么尖嘴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奢靡旖旎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头子，和一个瘦弱无比，可怜兮兮的小男孩。
几乎是瞬间，青云就认出了，这是哪里。
“你是魔族人！”房间里的老头子恶狠狠道。
小男孩惊恐万状，浑身发冷。
怎么办！被发现了！
他魔族的身份被发现了！
老头子神情阴沉，眼神冰冷，他拍了拍褶皱的衣服，嗤之以鼻：“好呀你个腌臜东西，竟是魔族人，真是脏了我的手！你们这下贱的种族居然还没有灭亡，仙界的仙族人干什么吃的！”说罢，他还恶心地一呕：“真是色迷心窍了，我一想到我的手摸了魔族的畜牲，恨不得砍掉它！比猪还臭，比蛆还脏，呕——”
小男孩一听，胸膛涌起一股热浪，他拼命反驳道：“娘说过！我们魔族才不是下贱的种族！”那惩凶老头眸中尽然不屑，道：“对，你们魔族的人不是下贱的种族，你们根本就不配称之为人！连天神都说你们是脏东西，连畜牲都不如！”突然，他像卡壳了一样，嘴长的很大，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血一汩一汩地从嘴里流出来。
小男孩的脸布满了阴霾，浑身冒出黑气。
“我说了，我们魔族不是下贱的种族！”
老头子瞪大了眼，想动却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气钻进自己的七窍，黑气流经到哪里，那里就像饿了很久的狼啃噬着血肉般痛的无以复加。
他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男孩心口处的尖嘴獠牙。
踏过尸体，小男孩脚一发软，没了支撑，径直坐在地上，宛若溺水的鱼重回大海，大口地呼吸着。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他猛然回神。
他杀人啦！
他杀人啦！
他用魔力杀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他眼前没了呼吸！
“不是我！不是我！都怪你！都怪你！”小男孩受到极大惊吓，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手脚并用地爬到别处，就想离尸体越远越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小男孩喋喋不休道，“我们魔族不是下贱的种族……我们魔族不是下贱的种族……我们魔族不是下贱的种族……”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掩首盯着地上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一条鲜活的人命逝去，他感到的并不是畅快，而是害怕与难过。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头埋进膝盖里，无声痛哭。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妈妈让我给里面的贵客送些好酒好菜，请四位大哥放我进去吧。”
“可是――”一男人迟疑道，“蓉鱼姑娘，妈妈让我们看守好此门，我们……”话还没说完，蓉鱼捂嘴一笑，香帕一挥，那家丁瞧见美人笑颜，不免有些飘飘欲仙。“我知道几位大哥辛苦了，妈妈是我们的天，哪敢违抗她呀，我真的是送酒菜来的，不信，你打开盒子看看。”
蓉鱼把盒子一递，另一男人掀盖，盒子里满是佳肴，不疑有它，放人进去了。
蓉鱼一进内厅，就被屋里血腥的景象惊呆了，闭上嘴巴，生生将尖叫声吞进去，迟疑道：“你――你――这是你干的？”
纵使小男孩多勇敢，他依旧还是个孩子，见熟悉之人在身边，一个箭步扑进蓉鱼的怀里，一时间，积压的恐惧委屈冲上心头：“蓉鱼姐姐，我好害怕，我没想杀他，我没想杀他呜呜呜……”
蓉鱼知他性子，他一直坚强甚少哭泣，遂抱着他安慰道：“不怕，我在这里。”
等小男孩不哭之后，蓉鱼扶着他远离了尸体，坐在外厅的凳子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男孩一五一十说了。
听完整个来龙去脉，蓉鱼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就算每天我们消却印记，但我们是魔族的事实依旧掩盖不了了。”蓉鱼静静地望着他，“世人对我们魔族喊打喊杀，明明我们和仙族人族一样，都有眼睛，都有鼻子，都有嘴巴，都有一样会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的血液，一样都是人。可我们魔族永远只能生活在黑暗里吗？”
蓉鱼一瞬沉默，复又坚定道：“你娘告诉我，人这一生有不同的活法，是仙族人族也好，还是魔族也罢；是含着金钥匙投胎也好，还是出身贫寒也罢，是出人头地也好，还是碌碌无为也罢，生来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个天神有什么资格，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不甘愿，我不信命，天神是谁，我不认识，更不会对他俯首帖耳！我们要只认识我们自己！我们要自己掌握我们的命运！”
那一刻，男孩从蓉鱼坚定的眼眸里看见了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耀眼的光芒，耀眼得直戳人心，将他心中的阴霾驱散。
光明终究会打败黑暗。
蓉鱼紧紧握住男孩的手，末了，又轻轻放开。
只听得她平静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地狱变相，长夜难明，这世间污浊不堪，吃人不吐骨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满身罗绮者，都不是养蚕人。枭蛇鬼怪多，至臻至善绝。我没有你娘那么有觉悟，更没有你娘那么有勇气。”她敛下眼睑，讽刺地笑了笑，“传说天神降下天旨，天旨记载——
天神，掌控世间万物的命运，为万物第一人。任何万物不得违背天神的天旨。而世间上，仙族乃天神点化而生，身份尊贵;人族乃肉眼凡胎之躯，身份次之;妖族乃凶兽精怪所化，身份最末;魔族乃污垢之物，不如牲畜，除之而后快。”
小男孩洗耳恭听，蓉鱼见他听得入神，继续道，“身为魔族人，终生被天旨所限，只能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从来没有见识过你娘描绘过的外面的世界，你出去后，一定要答应我，用你的双眼替我去看，看山川晴空，看万里长河，看繁花似锦，看林海茫茫……”
“蓉鱼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小男孩隐隐不安。
“这件事总有人去扛，我替你扛这件事，你替我去看看这世间。”蓉鱼爱怜地摸摸他的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小男孩刚要开口，突然感觉脖子一疼，晕了过去。
蓉鱼扒开小男孩的衣服，紧紧盯着那胸口的印记，手贴上去，发出淡淡的光芒。不一会儿，那印记便消失不见，然而蓉鱼也筋疲力竭，满头是汗。“我用毕生魔力将你印记彻底清除，也将你的魔力暂时封印，虽然你以后不必担心会被人发现身份，但也别忘记了，你永远是魔族人，永远为身为魔族人而骄傲自豪。”
“你娘总说沧海辽阔无边际，长风来去千万里，我无不向往之。待我死后，我想，我的灵魂终会游荡南北地，观透人间烟雪。”
随后，房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青云方才惊觉，原来自己仍在黑暗试炼中，刚才那一幕……再摸摸自己的脸庞，早已泪水斑驳。
蓦然，从远处照耀过来一束光。
青云毫不迟疑，向着光迈步而去。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一头牛吃力地拉着囚车，车轮辘辘声，萦绕在重峦叠嶂中，似死亡的离音，惊得深山老林的飞禽走兽纷纷逃离。赶牛人戴着竹篾斗笠，全身笼罩在长长的蓑衣之中，有一茬没一搭地挥舞着皮鞭。
牛车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方到达目的地。
牛车停在一道铁门前，赶车人跳下车，吼了一嗓子，良久，铁门从里面打开一条小缝，钻出一个人来。
“福牛兄弟，这次又拉什么好货过来啦？”那人一张苦瓜脸，地包天，笑起来猥琐至极。
福牛拘谨地搓搓手，苦笑道：“大马兄弟，现在哪有什么好货？尽是些残弱罢了。这群畜牲狡猾得很，像臭泥一样，附在旮旯里，找都找不到，多亏我运气好，逮来一个小的。”他往囚车里一指，大马偏头看过去，脏兮兮的囚车上，蹲着一个十多岁左右的小孩，脸上糊了一层层烟灰，看不清楚长啥样。
唯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平视前方。
大马立刻皱起了眉，活像两根倒栽葱，迟疑道：“年纪小了，怕是一会儿就没命了。”
福牛一听，忙好言道：“大马兄弟看在我每次都给你家主顾供货的份上，就收了吧。”
大马深深思索了一会儿，福牛在旁手脚无措，局促不安地等待着。
“得了，”大马把铁门敞开，“押进来吧。”
福牛顿时笑逐颜开，溜须拍马道：“大马兄弟果真耿直，不愧是老主顾的第一得力干将！”
“行行行，你少奉承我。”大马得意地叉腰，“不过，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您问您问。”
“你从哪儿得来这小畜生的？”
“就是在镇上，他从青楼里逃出来，被我发现了。”
“镇上？离这挺远的啊，你不嫌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福牛急急摇头，“为了大马兄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大马仰天长笑，指挥着牛车向门内赶。
“下来！”福牛对着囚车的小孩叫喊道。小孩愣了愣，没反应。福牛淬了一口痰，皮鞭重重地甩在小孩身上，本就褴褛的衣衫更破了。
小孩疼得大跳，哇哇直哭，传到两个大人耳朵里，又是一顿骂：“哭什么哭！给我闭嘴！快点下来！”
小孩赤脚下车，大马瞟了一眼他的脚，伤痕累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触目惊心，如同一条条蜈蚣张牙舞爪地爬在面上，啃食着血肉，咀嚼着骨头。
“走！”大马推搡着小孩往前走去。福牛见买卖完成，遂驾车走了。
小孩因多日未进食，体力不支，走一步路，喘十口气，摇摇欲坠。大马耐着性子没催促，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哼着歌。
许久之后，两人来到一座九层高的塔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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