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里盈风,崖上悬松。」
玉泉山上静得出奇,除却崖顶的林中怪风呼啸,人斜树歪。
男孩又是一个踉跄,却不是风吹,而是被松果砸得。只见他无法自控地步子一弓,腰身一矮,仓皇中一记鞭腿横出,“飒”的一声,扫起一圈乱枝新叶。
男孩懵愣了一瞬,迅速起身向四周环视,却只见日光细碎空明,树影婆娑,地上落了零星几颗松果。
又一阵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他伸手揉了揉发麻的膝弯。
男孩仔细地躲进石后,继续摆起架势,沉肩运气。
刚抬起手肘,肩胛却又是一疼,随后竟不由自主地拧腰送腕,一掌拍在树干上,那松树竟被震得簌簌直响。
他这次清晰地感受到,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力道强行改变了发力的方式,而后竟像打通经络般,气力直从腰腹贯通掌心。从未有过的顺畅让他神清气爽。
他惊惶地回头,只看见地上躺着一颗尚在滚动的松果。
恰在此时,又是一颗松果从树梢落下,砸在他的脑袋上,男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倏地弹起。
“谁?!”
这一声大喝稚嫩响亮,惊起林中几丛鸦雀。
男孩横眉竖目,锋利的视线扫过林间的一厘一毫,毫不犹豫地向松果被掷来方向探去。
——
还挺敏锐。
岑青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小道童,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梢。
男孩在距她两步远处停下,板着青稚的声线质问:“你是什么人?”
岑青看着他强自泰然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闲人。”
话音刚落,男孩瞳孔紧缩,猛地抬起头循声看去。只一瞬,一张青涩瘦削的面孔闯入眼帘,岑青正面对上一双异于同龄人的犀利双眸。
岑青眨了眨眼睛,莫名有些心虚,便从垂下来的枝桠上薅下一颗松果,试探着在他眼前游走。
男孩的眼珠随之晃动,他伸手向前一捉。岑青避开他的手,将松果高高举起。
看来术法并未失效。
男孩收回手,嗤了一声,俏眼微眯:“你是松树精吗?只会拿松果唬人。”
呦,还会激将法呢。
岑青不吃这一套,她“欸”了一声:“叫声仙子姐姐,就给你。”
男孩没理会,继续追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不是都说了吗?闲人一个,来找找乐子,”岑青话锋一转,“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凭什么告诉你!”
岑青瞧着这副七分戒备三分讥衅的神情反常地出现在一个小孩的脸上,心中一阵不明所以的不自在。
反倒是男孩先开了口:“……方才,怎样做到的?”
他指向身后垒起的一圈落叶,别别扭扭地一阵比手画脚,倒显出几分孩子气。
岑青开口,那叫一个毫不留情:“就这么恨你师父?你身法烂成那样,是真半点没学到,还是想给金霞洞蒙羞?”
若是金霞洞真出了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弟子,她倒还乐得自在。
却没成想,这句话还真说对了一半。
这男孩没如她所料般反驳,只是垂下头,似是咬牙道:“……他什么也不肯教我……这种师父,没有也罢。”
岑青觉得奇怪:“你不是这里的门生吗,他当真什么也不教?”
“我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了。”
岑青盘了盘手里的松果,暗想,或许这小道童的身世有些来头。
许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男孩凶狠地朝她的方向瞪了一眼:“问这些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形如游龙,视若猿守,坐如虎踞,转似鹰盘’,回顾你那不堪入目的身法,能做到哪点?”
岑青冷不丁抛出一连串的要领,打了男孩一个措手不及。
岑青合意地见他眼底乍起光亮,道:“先说好,不管你学没学会,不许显山露水,给我藏好了。”
岑青见他应了,便叫他架上,不甚详尽地重复了一遍要领。男孩推敲片刻,便不再踟蹰,随即蹚步、转掌,拧转旋翻,行如推磨,竟一气呵成,像是已然领会了一二。
岑青见他这般颖悟,不由得认真起来。
一来一回间,她发现男孩学得极快,一点就透,比藏晟都要省心许多。这倒也印证了他那所谓的师父确实对他教诲欠佳,不然凭他这嗜学的品性,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半吊子。
天色渐暗,疾风中夹杂了高处的寒意和云气的湿冷。
岑青见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却仍咬牙硬撑着,眸中的灼炙分毫未减。岑青叫他勿急于一时,男孩却不理会,像只小兽般紧盯着她的方位,顾而言他,硬是拖着不让她走。
他那点小心思岑青看在眼里,暗自嗟叹,只得好言相劝。岑青无可奈何地望了眼天色,也确实是时候回去了。
两人正拉扯间,似有风将远处松林外的声音携来。岑青让他噤声,她侧耳细听,是个高亢的男子声音:“真是怪了,哪来这么大的风?”
有人上来了。
来不及多言,岑青丢下一句“再会”,便头也不回的朝山下去了。
恰在此时,风停了。
“……松树精?”
男孩回顾四遭,并没有得到回应。
——
本以为那句“再会”只是声宽慰人心的应和,谁料到次次上山,次次起风,回回都能被那个小道童抓个正着。分明术法并未失效,却总能黏上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回罢回罢。”
小尾巴不吭声,仍执拗地跟在身后。
岑青也忘了他瞧不见,冲他摆摆手,道:“你又不是没师父。玉鼎真人的二弟子,不比我差。”
小尾巴脚步一顿,停在原地不言不语。岑青以为劝动了,又道:“你也改改脾性,学着油滑点,回去好生伺候之,他总不能再对你不闻不问了吧。”
他闻此,不由拧紧了眉毛,薄唇抿成一条线,缓缓挤出一声冷嗤。
这类对话已经在两人间重演了不知几回。最后,岑青始终拗不过他,只得期望这步棋没有下错,这小子可别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
又是一日,岑青照例数着日子上山,既能探查动向,也不会惊扰了山上的人。只是这次,那根小尾巴并未像往常一般黏在身后,她长舒了一口气,闲适地往鲜少逛过的枯井小筑去了。
穿过尽头的廊道,岑青隐约听见对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咒骂,其间夹杂着叮呤咣啷的金器落地声。她记得那里是间废弃的仓廪,里面堆满了破损毁坏的枪剑炉台。
“沉香!你个死兔崽子敢咬我!”
岑青绕过几堆高高的柴垛,走近了去瞧。
破旧的柴门被“砰”地踹开,门倾斜着撞上一摞散落在地的柴火,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呦声。
一身着靛蓝道袍的壮硕男子捂着胳膊跨步而出,右臂的袖口上染了一片深褐色的斑块,他朝门内啐了一口:“呸!没教养的孽畜!贱种就是贱种,活该你没爹没娘!”
高亢尖厉的破锣嗓嚷得她耳朵疼。她此刻真真觉得往日里拿这位金霞洞二弟子作比较是件无比憋恼的事。
那男子正正衣襟,又嚷了句“破风”,这才走远了,还人一个清静。
岑青迈过地上的木柴碎瓦朝仓廪走去,只是手还未来得及抬起,好不容易掩上的柴门便被飓风吹开,又“砰”地撞在屋内的墙壁上,荡起一阵尘土。岑青挥了挥衣袖,被呛得不住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