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将合同一式两份,放进公文包,他不再逗留,起身扫视周围,视线略过阁楼时,冷硬的眉峰不自觉柔和了一些。
“钱,明日会打进你们的账户,以后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他转身之际,眼角扫到那个始终在旁围观,口不能言的男人,他已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蜷缩在轮椅上。
凭良心讲,罗父并没有亏待过他,至少供书教学,吃穿用度都满足他,但性格懦弱,习惯了依附在父母羽翼下生存,爷爷奶奶一走,他就被严纯梅彻底掌控,那些年……只维持着表面的父子关系。
乔木微微叹一口气,没说一句话,径自走了。
未来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仅是卖茶叶,还想研发不同口味的茶香饼,找高人,拉合作,样样都不是轻松,但如此忙碌,如此沉重的压力在肩上,他竟还能感觉到一丝悲凉,他救罗家,就是救自己,从此以后,他会开创另一番天地,再也不回头。
大伯父虽然很好奇他收回茶山的手段,但有了完整的土地,大家做事就不用畏手畏脚,大刀阔虎开干,随着销量上升,收回成本的他们索性租用了旁边的一块地,开建了人工茶厂,并在全市招了近百位炒茶师傅,已满足市场需求,且为此广招学徒,一时间,罗家茶铺成为廊桥的活招牌,不仅屡次冲上热搜,还刺激就业,多少年轻人在被亲人的劝告下,返乡加入罗茶团队。
短短三年,罗家一整个焕然一新,在乔木的同意下,仅开了两家门店,一家在廊桥,一家在廊西,这段期间不少加盟商上门求合作,但都被婉拒了,扩大生产规模确实是好,有钱谁不想赚,但相比起来,乔木更注重品质,唯有掌控在权,才能确保每一包出去的茶叶都是一样的。他选贤任能,慢慢培养身边可靠的人,逐步放手让他们去管理。
如今罗家茶铺的直播频道依然还是保持更新,但主人公从他本人,转移到其他视角,比如开幼儿班,教小朋友写毛笔字,偶尔他出现在镜头前教小孩子时,当天点击率总能飚到第一位。
大家总说是太想念他了。
面对这一些,乔木总是笑笑不说话,他又不是名人,没有必要天天出现在荧幕前,大伯父年事已高,这几年体力有些吃不消,已经慢慢退了下来,让家里的靠谱的儿子顶上,乔木亲自考核过,却是个可取之人,他又让大伯父拿了分红,就当做是每月的养老金。
当初那些早早买了地的亲戚,眼看茶庄风生水起,便也想回来分一杯羹,尸位素餐是不可能的了,乔木开放了人事权力,让他们择优录取。
成功被录取的人对乔木感恩戴德,那些被淘汰了的人……住在老师家的乔木不知道,严纯梅家门已经被破了几次红油漆。
此刻的他处境不太好,最近没太注意,偶有咳嗽,偏偏飞焰回来休假,逮着他一顿检查,连带检讨,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管着,也没敢吭声。
“我这几天已经不咳嗽了,估计是前几天吃了甜食,以后我会多注意的。”
“别说话。”某人在认真诊脉,完全不理会他。
“你回来就这几天,全都在家里给我看病,多浪费啊!咱们什么都没做呢?”话音带着难得委屈,他还挺想两人能一起周边走走,下馆子,或者到茶庄看看,不希望难得相处的时间就这样浪费掉。
反复确认无大碍后,周飞焰收起医药箱,“这段时间少吃甜食。”放好药箱后,还不忘补上一句“也不准半夜叫外卖。”
前一句还好,后半句实在有点欺人太甚了。
“我已经习惯吃夜宵了,这怎么能戒掉啊!”还是以前工作时养成的习惯,不吃点东西,胃总不舒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慢慢调回来,先减少夜宵次数,再减少夜宵食量,直到完全戒断。”关于这点,身为医生的周飞焰十分坚持。
乔木知道拗不过他,唯有默默点头答应。
“那我先把今晚的夜宵点好。”
周飞焰一把夺过手机,“这几天我给你点,以后你就照这个样式来,逐一减少。”
乔木一脸笑意的看着他,万分感慨道:“我们还能点夜宵,不知道星星现在忙不忙。”
周飞焰动作一顿,声音平淡回答:“他被分配到武警医院,每晚都能收到不少爱心夜宵,这点你倒是可以省心了。”
“哇!咱们儿子这么受欢迎,比你那会强多了吧。”
“嗤!”周飞焰冷哼一声,没有接话,沉思片刻,再次开口,“李思望转到武警医院去了。”言下之意,他不说,乔木都能明白。
这些年,罗思甜全心全意照顾着变成植物人的丈夫,李家两老也把养老的房子卖掉,三个人轮流照顾着,去年李父厚着脸皮来找他,希望能让思甜在廊西的门店上班,其实他们大可以投简历上岗,毕竟乔木从不干涉人事任命,特意来征求他的意见,想必是心里有愧吧。乔木没有反对,只是让他们去试试,后来人事部递上来的名单里出现了罗思甜的名字。
“你说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乔木自嘲道。
“纲常人伦,世俗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人力能改变的,星星也大了,他会有自己的判断,今后也会有属于他的人生,我们的任务其实早就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就圆满完成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我没有那么脆弱,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其实这样也好,星星最好的20年是跟我们一起度过的,往后的日子,就让他自己拿主意吧。”乔木说的这番话并非敷衍,掌管茶庄这些年,他看淡了许多事,包括宗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明白血浓于水四个字的影响力有多么大。
“年纪不大,想法倒是老气横秋。”
“四十好几的人,也就只有你觉得我小。”乔木瘫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回房间休息,别在这睡。”轻轻推了一次,没有反应,周飞焰摇摇头,也就随他了,趁着四周无人时,他拿出公文包里的一份调任申请书,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北京那边的房子留给星星,过不久他将会调回老家的分属医院工作,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乔木,到时候再给他一个惊喜。
小日子过了温馨惬意,直到有一天接到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书。
医院里的熟人联系乔木,他的父亲病重。
距离上次一面之别后,已经过去三年了,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么一种情况,乔木匆忙赶到医院,走廊上只有严纯梅一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手术室外呆呆看着那盏大灯,她穿着时下老年人的经典服饰,经典水蓝色碎花衣裤,整个人浮肿,苍老,脸上已有老人斑,一看上去跟老太婆无异,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婆子,曾经也是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女人呢?看到乔木出现,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只剩下祈盼和希望。
医院给出了好厚一份合同,许多地方她都弄不明白签哪里,只见乔木拿笔刷刷几下,签的飞快,不安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罗墩良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基本是一年中风两次,七十不到,却是风烛残年,有气出没气进,不知道卖地那笔钱最后有没有给罗宛儿拿走,看起来严纯梅的着装打扮十分朴素,希望她能维持一贯的嚣张作风,免得老年落得个孤苦伶仃。
显然,严纯梅十分畏惧乔木,基本不敢靠近他说话,只是所在角落,安静的等待着。
说实话,这种环境让乔木挺不习惯的,联系他的那位熟人,估计是受严纯梅所托,至少在他出现后,就没有现身过。
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身边的两个女儿怎么一个都没出现?罗思甜去了北京,他能理解,但是大女儿罗宛儿不是很黏娘家的吗?难不成真撕破脸了?
“罗宛儿前年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去了外地工作,要不然也不会要你过来。”不待他开口,严纯梅径自解释。
保持沉默还好,一说话,那种令人生厌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乔木挑挑眉,没有搭话,目光转移到手术室。
若是抢救不过来,一生就交待了。
凭良心讲,他对这位生父的感情说不上厌恶,就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三年前见他时已经瘫痪不能行走,熬到现在其实挺不容易,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对他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回想起小时候那个印象中的父亲,也许有那么一刹那,让他有想好好跟父亲相处的渴望,但是这份渴望随着继母越来越嚣张,生父越来越懦弱而逐渐消失。
他现在坐在这里,无非是尽为人子最后一份责任。
两个小时候过后,手术室大门开了,传来噩耗。
严纯梅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不知是哭还是笑。
乔木心里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感觉了,当噩耗传来,却还是隐隐生疼,他掏出手机,给罗思甜发了一条信息,待在走廊里,看着医护人员招手让他们进去跟亲人告别,步伐僵硬却笔直的往里走。
葬礼安排在三日后举行,陪同罗思甜回来的人是周飞焰跟星星。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相比之下,乔木的冷静显得格外突出。
飞焰跟星星,一左一右陪在他身边。
“老头子走的很安详,医生说,他基本没怎么挣扎或者不舒服的地方,就这样睡过去了。”乔木轻轻解释着,“虽然小时候他对我很不好,但大抵没有亏待过我,现在我送他走,也算是尽了我的责任,从此以后,我跟那个家就真的……毫无关系了。”
后来,周飞焰调回了廊桥,跟乔木两人一直住在袁老师的家,又过了两年,师母病重,乔木婉拒了赠送,而是出资买下老师的房子,将那笔钱交给了袁老师的儿子一家,算是报答当年的恩情。
星星逐渐变成李思望的主治医生,听闻在他的照料下,植物人对外界有了反应。
严纯梅随着年岁渐高,在罗思甜的恳求下,搬去了跟她同住,听说性子大变,与人相处十分友好。
至于罗宛儿,卖了房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廊桥。
乔木五十岁那年,周飞焰办理了提前退休,两人背起行囊,携伴出游,走遍大好河山,一圆年少时环游世界的梦想。
罗家茶铺早已传了好几代掌门人,是廊桥当地的有名企业。
感觉肩上的使命一下子卸了下来,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有知心人陪伴在侧,有锦绣江山作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