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越是强求，越是不得。
元春四年，江南下了很大的雨。
大雨滂沱，我站在屋檐下躲雨。
元眐一席红衣打马而来，带着些水雾气，顺着烟雨，闯进了我的心中。
他满足了一切我对未来夫君的期盼和幻想。正直，体贴，对我的一切喜恶了如指掌。
当朝三皇子，相貌堂堂，虽不得圣心，但是诗文拳脚都是一流的。
尤其是三月十五灯会那一晚，他为我上台比武拿下灯王，双眼熠熠生辉的望着我时，递给我时，灯光印在他脸上。
他漆黑如墨的瞳仁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我，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再能让他停留时。
我就知道，我彻底沦陷了。
我是孙府的千金，孙明珠。
父亲是当朝宰相孙恒，他从小待我极其严苛，母亲是李家贵女，一言一行无不淑婉得体，对我也是爱护有加，亲密不足。
他们对我极好，但是终究，永远含蓄的压在水面下，如同被那高高围墙实实的困在心里。
不是如火一般热烈的，就如元眐的那一袭红衣一样。
元眐的出现，如同一轮太阳，一匹烈马，让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流动，心跳加速，如花一般盛开。如果非要形容，就是怦然心动了。
打破了我，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精致高贵，却索然无味的生活。
翻出孙府那高大的围墙时，我觉得，我就像北去的鸿雁那么自由，元眐在墙下等着我，带我去赛马。
马上疾驰如风，我不害怕，甚至有些兴奋，我兴奋的抓着马缰
元眐跟我说，“等我自由了，可以带我去塞北，看黄沙，看大漠，看黄河的血红落日。”
他跟我说这话时，眼里都是光亮，仿佛与我心意相通一样。
后来，春水说漏了嘴，孙府的围墙被砌的更加高。
父亲来信，对我失望至极，母亲说我，不知廉耻，没有一个姑娘会如我这般。
但我不在乎，我满心满眼都是元眐。
我出不去，元眐就隔着墙给我念诗，念梦里不知花落少，念铁马冰河入梦来。
每一词，每一句，无不落在我的心坎上。
当时，我就在想，元眐仿佛就是按着我心中的模子砌出来的一样，无一不贴服心意。
要我嫁的话，就只嫁元眐，旁的谁也入不了我的眼。
所以，元眐回京，说要娶我的时候，我义无反顾的答应了，不顾父母的阻拦。
那是恰逢，滇南动乱，老皇帝想派人去和亲。后宫的女人们舍不得自己的公主，便准备从大臣家里挑出适龄女子。
一时间家里焦头烂额，他们既不想让我嫁给元眐又不想让我远南和亲。
从小与我交好的张少泓，说他要娶我，可他长得虽高，却白白净净，生在将军家，却拿不了刀棒，我一向是拿他当闺中密友看的，嫁谁也不可能嫁他的。
于是我瞒着双亲，与元眐私定了终生。
随他一起上了京，在金銮殿里，元眐跪在老皇帝面前说此生非我不娶。
老皇帝允了。
我出嫁的那天没有嫁妆，元眐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王爷，在京城做官的父亲，没有来，其他文武百官也不敢来。
我就那样草草的拜堂，洞房。
但是，我依旧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
红烛摇曳，照的元眐面庞如玉，他饮完荷包就，拉着我进红账时，向，我许诺，“卿卿，此生唯你一人足矣。”
我当时应该笑的很娇羞，如那日的桃花，后来的张少娇。
那些日子，我们琴瑟和鸣，后来也算得上举案齐眉。
直到太子案的出现，太子被废除，父亲是太子太傅，被发配到滇南，路上感染风寒，客死他乡。母亲得知父亲死讯，郁郁终日，不久也去了。
家中变故，我的身子也越来越差。
元眐的地位却一日比一日的水涨船高，我很为他高兴，但是，父母的死让我没法面对她，我总觉得是我和元眐的肆意妄为害死了他们。
入春三旬，春寒刚刚退去，老皇帝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我那几日作呕不断，太医来诊是段喜脉。老皇帝一时高兴，唤了我去。
我回来后，皇帝就把监国一事交给了元眐。
元眐很高兴，回来抱着我转了个圈，又是那双发亮的眼，只不过我这一次，在这双眼里看见的是欲望的漩涡，几乎要把我吞没。
我被转的很晕，听见他说，“卿卿，你真是我的福星。”
那一刹，我几乎作呕，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走掉了。
再待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吐一地。
虚弱的身体和腹中的孩子把曾经那些红色的炽热的梦一一消磨。
再三月，我依然记得那日春光极好，我躺在床上养胎，看见探进窗中的桃花，想让春水1我起床看一看。
春水是我颠沛流离路上唯一陪着我的人，我的侍女。
“小姐。”
她还是唤我小姐。
“小姐，桃花虽好，却也是长在江南的桃花最娇艳自在，您在宫里看见的桃花，哪一株不是修剪，哪能探进您的窗中。”
自从，父母死后我身体越来越差。
除了每次入宫会和元眐见面，此外便极少了。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尘世波折，我还是义无反顾的踏进了这层层枷锁之中。
“说了多少遍。我早是元王府的人了，要叫我王妃。”
父亲与王太医是挚友，他替我来看时，大吃一惊，我这被三王爷娇养在王府里的人，身体竟是这般破败不堪。
我这一胎，是元眐的希望，要的是我的命，我苦笑一声。
“小姐，，，，”春水跺跺脚，还是扶我起床，我轻托着隆起的肚子，五个月了，还有五个月。
窗外的桃花很艳丽，梅花也该这样吧，我想着。
我和春水闲叙着一名小厮我和春水闲叙着一名小厮进来了，带的是王爷的腰牌，
小厮低着头，拱手问好“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有要事相商。”
要事，还能有什么比滇南战事还有他的皇位更重要的你，我垂眼看着小厮，只觉得兴致顿无。
春水在我耳边佯装嘀咕，大声道“王妃身子都这样了，王爷政务忙不来看也就罢了，又是相商竟然还得王妃去。”
地上，那小厮面色为难，他只不过是个通禀的，何必为难他呢。
“春水，今日风景甚好，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去桃花林逛一逛，走吧。”
到了书房，元眐还在处理事务，自此三年前太子案和滇南一事，他就越来越忙了，他在政务上表现出的极大的耐心和热衷，让我隐约明白，当时的靠近，是有预谋的。
只不过，我已经上钩，他大局在握，装与不装，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终究是没给我留下一点念想。
那些明黄色的折子高高的堆在那，我知道，他只差一步了，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无上的荣耀。
眼前，正是一个可以好好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垂危的皇帝唯一挂在心上的便是是滇南战事。
他眉色倦怠，双眼却闪闪发亮，“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我点头。
“卿卿，你知道父皇想让我娶张将军府上的嫡小姐为平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很好啊，滇南战事，张家自会上心，朝堂上下也会对你心服口服。”
他没想到我会答应的如此轻易。
眉目一喜快步走到我的身前，牵住我的手“卿卿，是我对不住你，等到那一日，，，，我唯一的凤位肯定是你的。”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借着福身把手抽出，“那便多谢王爷了，我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
他也嘱咐那小厮，“照顾好王妃。”
元眐和张少娇的婚期定在秋收那一日。
朝堂上下无一不是欢喜，圣上给张少娇赐下凤冠霞帔。张家也是十里红妆。元眐也早也不是那个无权无势的王爷了，聘礼也绕了一整个皇城，过路人，是数也数不玩。
外面很热闹，到处是喜洋洋，红彤彤的。
那一日是我怀胎的第八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呕出了血，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春水，她拿出太医开给我的止血药，喂给我吃。
恍惚中，我想起了江南模糊的烟雨和细雨中的桃花，和那时春游钓鱼，念书，刺绣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日，张少娇来拜见我时，面色娇艳若桃李，明晃晃一个新妇的样子，我坐在主位看着，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
“免礼吧，王爷府中干净，就你我二人，往后要无大事，就不必来见了。”
张少娇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点点头。
我又赏下些东西，就让她退下了。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再出过门，下过床。
只是一封又一封捷报从滇南传来，还有老皇帝驾崩了。
我是孕妇去不得。
那段时间，王府外重兵把守着，饭食皆由人派送。
直到元眐班师回朝，太后宣读了，老皇帝遗诏，元眐终于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日子，他成了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张少泓立下赫赫战功，成了将军。
我也被安置在了凤仪宫，张少娇则是贵妃。
封后那一天，我吃了一颗药，含着参片，强行去了。
我站在高台，低着头等着元眐给我带上东珠，他牵着我的手，宣读诏书时，我只觉得有些冷，那高高的祭台，大臣们站在下面，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晚宴时，我远远的看着，元眐九龙黄袍，带着玄冠，神色威严，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张少泓，一身红衣左拥右抱着两个女官，我很是吃惊。
小时候，他是极腼腆的一个人。
我有些失神，再反应过来时，那红衣已经在我眼前了，一大片遮住我的视线。
他拿起扇子，挑起我的下巴“啧啧，哪里来的美人。”
我有些好笑，抬手挑开他的手，明明是我报信让他来的，还装成这副样子。
“本宫乃是皇后，你这般轻佻，对本宫不敬，小心你的脑袋。”
张少泓哈哈大笑，“本官不敢，不知娘娘找臣有何要事。”
我看着红色宫墙框起的圆月，背起手来，“本宫听说你战胜回京时，路过江南，不知江南的月亮是否也是那么圆。”
张少泓一楞，握了握扇子，“江南风景如旧，孙府也依旧，娘娘不必伤怀，”
“仔细想来本宫离开已有六年了。”我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张少泓，严肃的望着他“你我年少相识，如今本宫最信任的人便是你了。”
我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本宫这一胎极为凶险，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了。”
这深宫，围墙，是我少时一直要逃离的地方，兜兜转转，还是落了个最不想要的下场。
“待本宫死后，你把本宫的骨灰带回江南吧。”
今年的雪下的及早极大，盖住了整个凤仪宫，雪白的路面上有血渍晕开。
我嘴里全是铁锈味，说一句话，嘴巴里便冒出一股血。下面血也止不住，“春水，春水。”
春水哭着，“小姐，小姐，皇后娘娘，你再坚持一下，皇上就要来了，你坚持住，皇上，肯定有办法救你。”
我一时心梗，“听说下雪了，你去给我把窗户打开，我想看看梅花。”
终于，耳边清净了。
桃花早就落了，我也早该走了。
这世间越是强求，越是不得。
我一生都想逃出枷锁，跌跌撞撞，尽是，亲友具丧，死生两隔。
来生，就让我做南飞的鸿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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