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徘徊,繁霜霏霏。
小枫微微推开窗,一缕晨光夹着寒风穿过她的指尖,落在她的脸上,温柔凛冽。
这一夜,总算熬了过来。
顾剑没有醒,是伤得太重,亦或是流连梦中。多少年,毫无指望的爱,忍受着孤寂,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他不怕黑暗,不怕虚幻,
大梦一场又何妨,有她便是他妄想的真实。
守着顾剑,小枫看他从昏迷,转入了昏睡。拥他在怀中,当他的呼吸渐渐平缓,身体慢慢暖和,她的心才安宁下来。
这一世,终于换她护了他一回。
初在瓦图的时,小枫哭过,乱过,倦怠过,彷徨过。她曾以为自己会悲伤很久,或许是此后余生。而今的她,已懂得在痛过之后如何继续,累了要睡,饿了要吃,照顾好自己永远是第一步。
瓦图的补给昨夜已经运到,小枫在帐外熬了一大锅香醇的奶茶,分给守在外面的散达烈和士兵们。
奶茶一口一口喝下去,热力透到了小枫的四肢百骸,凝在心里的疲乏和无力都被驱散了。她站在丘地的高处,第一次看清身处的地方,这里四面都是群峰,山峰并不高耸,却蜿蜒起伏无有边际。
现下已是深秋,寒风呼啸,乱石嶙峋的山丘已是草色衰败,丛木凋零。太阳从薄雾中透出红光,大片黄褐染着厚厚的霜白,斑驳苍凉尽是荒芜。一座座军帐立在高低错落的丘顶之上,有炊烟袅起,有操练号声,于这细微处再看荒芜,它的其中又蕴藏着最顽强的生命力。
迎着刺骨的风,望着冉升的太阳,小枫丹唇微抿,嘴角轻扬,脸上也浮起了笑容,这笑里有傲然有辽远,还有一丝惆怅。她想着,自己和顾剑的人生,似乎是被颠倒了的四季。一个稚龄伊始便是冬,惨寒又无望。一个及第之前总是夏,热烈亦热闹。一起经历了跌宕浮沉,为世情所惑,为离苦所伤。
如今活了下来,顾剑没有从沉重的命运中逃离,而是清醒地想用双手,去推动这命运的齿轮。自己因任性无知,留下的空乏疲惫,也在这避世入世之间,被填埋被抚慰。
所有的喜乐悲苦,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却都也拦不住岁月向前。家国责任的新知和心中所往的明晰,小枫知道选择始终在自己手中,而路一直就在脚下,下一程里已经没有李承鄞。
这个凛冬,是部族生根的重要时刻,是千难万阻的第一个关口,更是她和顾剑对宿命反抗的起始。
散达烈仔细检查了顾剑的伤口,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对小枫说道:“你放心,他的伤正在愈合,已经不渗血水了!”
小枫端着新调好的药膏,凑近了去看,伤口已不似之前那般狰狞可怖,鲜红的皮肉是在收敛,但她的心还是揪着疼:“可他怎么还不醒啊?都已经三天了!”她将药膏沿着顾剑的伤口细细地涂抹开,又轻轻地呵气吹拂,生怕弄疼了他。
“他恐怕是太累了!到了塔拉兹,他一直在几个矿山来回的跑,都是新开的矿,他不放心日夜守着。矿山开采稳定了,他才回的大营。这不,刚休息了半日,黑漠的事就来了。”散达烈知道扎根塔拉兹的艰辛,有一大半都给顾剑担了去。
“我去再些熬参汤!”散达烈帮着小枫把顾剑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就出去了,走时脚步有些匆匆。出了帐外他站了好一会儿,心绪才平静下来。
刚才包扎的时候,他发现除了那道新伤外,顾剑身上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以他的经验看得出,那些大多是箭伤且是不超过一年。这么密这么深的疤痕,不像是战伤,倒像是受了什么极刑。其惨烈程度绝不亚于黑漠这一战,自己纵使身经百战,也不禁动容。
从异族陌路到如今生死相交的情义,散达烈已经把顾剑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他在部中仅有两个姐姐,再无其他兄弟。这么多年,他独撑一族之兴衰,也有孤独乏力之时。自从顾剑来了,他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前方的暗淡,让散达烈的雄心壮志得以大展。
从今往后,他们要战,要活下去。
小枫打了热水,将顾剑的手浸泡在水中,轻轻地搓揉,细心地洗净上面的血污。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轻柔地按摩着他的掌心和指尖,心中五味杂陈。
这双手持剑可大杀四方,执笔能泼墨山水,它们救人杀敌,却总也护不了自己的生死。如果这次她不在,这性命攸关的伤只有两个结局。
活下来,这只是一道疤,他什么都不会说。
活不了,他就此又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这生死难卜的战场,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离去可能就是永别。
她终于明白了,在瓦图他为何不和自己告别。他是怕,怕她伤心,怕自己不舍。
寒风渐强,吹过冷寂的天空,惨淡的光线流动在阿姆山的山间,这里林木丛聚,汇成深沉的密林。
林东成目光追随着阿姆山上空的几只游隼,它们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时而盘旋腾空,时而俯冲直下,穿行在山间。
整整三日,他口中的银哨和游隼的鸣叫此起彼伏,相互回应。他从游隼的方位引领地面的人马,满山搜索排查,他们要清除黑漠在山中留下所有的痕迹。
这游隼是顾剑多年前驯养的,那时他还没有被复仇囚禁,他只是在大漠荒原自由驰骋的少年,探索征服是他与广袤无垠中的未知,乐此不疲的较量。
那日,他在一处绝壁上发现四散的羽毛和鲜血,寻迹找过去,看到了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鸟,一共五只。他隐藏在暗处,喂养了它们数天,也没等到它们的父母回来。
他知道游隼是世间飞得最快的鸟,也是最忠贞护幼的,它们的父母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不舍它们,自此养在了身边,后来它们成了顾剑的眼,俯视苍茫大地的眼。
冷月无声,水光阴寒。
卢远霆负手立在,阿姆河河岸最高处的一颗大树上,风在河面嘶吼,他一动未动,注视着阿姆山的方向。
六天前,他一路追踪黑漠杀手到这里,给顾剑传信示警。三天前,他接到那些杀手的尸体,将他们焚烧化灰,洒在阿姆河中。又派出八十人,带着他们身上的事物,分散多路,布局迷惑,防阻黑漠后面的追查和反杀。
一旦入冬,大雪封山,酷寒横行时,黑漠再有通天的本事,想要追查这些杀手的踪迹,也是艰难的。
而明年开春,西境大小势力都会集中到大月国,为新一轮的边贸谈判筹谋。黑漠身后的金主们肯定会伺机而动,到时他们应是无暇顾及这几人的生死了。
现下越能拖延,日后的局势就越能掌控,驭风团与黑漠正面对抗的时机尚未成熟,还需等待。
这次追踪和善后,动用的是一支由顾远霆和林东成秘密训练了五年的精锐军队。
这些年,他们藏在北境一处无人山谷,进行着最严格的军事训练,番号风行。他们单人是兵王,军团是杀器,独立于驭风团之外,从未在商道出现过。
当年组建这支部队是卢远霆的提议,他一是为日后顾氏昭雪,顾剑重回西境军做准备。但他生于名门望族,自幼家学渊源,族中武有边关上将,文有朝中辅臣,见惯了仕途军功背后的深浅,更知晓帝王权倾反复的必然。
顾如晦灭门后,他遁走边塞是为复仇,也是真失望。这支队伍也是他更为深远的运筹,飞鸟尽良弓藏时,顾剑一定要有一条退路。
后来李承鄞的反目,确实印证了他的预见。
在敕云部这件事上,卢远霆的态度中立,未置可否。他在边塞多年,深知西境各国权力纷争不断,部族兴衰变换莫测,顾剑的前路未知而艰难。
只是从瓦图到敕云部,从资助到扶持,他明白顾剑心中的执念,纵然在立场上有异,但他并没有阻拦。
直到从林东成口中得知黑漠杀手的事,他知道箭已离弦,杀伐将至,立刻赶往北境,将风行全军调出五成。
一路部署在大月国和大宛国,一路调至塔拉兹暗线布防,一路自己亲领去查探黑漠的动向。
至此,驭风团、风行铁旅,全力而出站在了顾剑的身后。
三天三夜,八名黑漠杀手的痕迹,终于被彻底湮灭。一骑越过山峰,一骑踏过河岸,朝塔拉兹飞奔而去。
夜已深寂,帐内只有炭火在燃烧,炽热的红里流淌着粲然的金,是帐里唯一的光,热烈而美丽。
小枫摩挲着顾剑的鬓间散发,心里千百遍祈求他早点醒来,眼中却又是万般疼惜不忍他醒来。
她知道这般的沉睡,对顾剑从来都是奢望,他的千百个长夜,都用来守候承诺,等待召唤,为她。
炭火爆裂,发出噼哩噼哩的细微声响,混着泣泣的呓语:“顾剑......顾剑......”
小枫魇在了记忆的碎片中,她看到了抛下的那一支鸣镝,看到了坠落的顾剑,看到了他悲凉孤独的眼中映得全是自己。
顾剑的指尖颤抖,触碰着她不停滑落的泪珠,滚烫而湿润,这不是梦,这每一滴泪,都是在为他而流。
“小枫......小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