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姆,小枫姐姐怎么不笑了?她笑起来那么好看......”丹娃皱着个小眉头,小鹿般清澈的眼里是不开心,手里端着刚刚做好的奶茶和酥饼,又担心地说道:“卡姆,她昨天晚上肯定没有睡好,我听到她一直翻来覆去的......卡姆,今天我可以不和你去采药吗?我想陪陪她,我要去林子里打温泉水给她洗澡,我每次洗完澡都特别开心,我要让她开心起来......”
“丹娃最乖,你去陪小枫吧!不过你说要让小枫姐姐洗澡,那我看你能挑些什么草药放在水里,帮她快点好起来!”大祭司指了指身后晒着的各式草药,笑望着她。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起来!我先把早饭送给小枫姐姐,马上回来挑草药...”丹娃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
丹娃是一个孤儿,三年前顾剑送她来瓦图时她才六岁。顾剑在漠北狼群的口中救下了她,也只救下了她,她逃亡的族人四五十个都葬身了狼口。
每次大战,草原的平衡都会打破,不仅是各部的势力平衡,连草原动物的平衡也受到影响。巨野之上的万人冢是食肉动物的天堂,特别是豺狼鹰鹫的数量会暴涨,聚集起来的数量惊人。
往常,漠北狼群一群有七八十头狼就已经是很强大了。而那天顾剑碰到是一个三百头以上的漠北狼群,它们已经膨胀成最无情的杀戮机器,可以横扫大漠,所以也连顾剑这样的武功,也只能救下丹娃一人。
当时他们一大一小来到瓦图时,已成了血人,顾剑也早体力不支昏倒在一边。闻讯赶来的大祭司去抱她时,这个小女孩像一只小兽一样,癫狂暴戾地护在顾剑的前面,想要扑上来撕咬他。后来还是大祭司用宁神催眠的草药把她熏到,才能他们带回来救治。
这个小女孩只在顾剑离开瓦图的时候喊过他一声:“奥格!”,这是丹嗤语哥哥的意思。
自此,有一年多她都没有再开过口,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最后,古通斯特用催眠术为她追魂寻踪,才帮助她从那场亲人被野兽屠戮肢解的惨烈中解脱出来。
等她慢慢好了起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丹娃,古通斯特把她留在了身边。
已经康复的丹娃是个单纯善良,聪慧可爱的孩子,瓦图村的人都喜欢她。
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给大祭司带来不少欢乐,所以大家都十分宠爱她。
近年,大祭司发现小丹娃经常哼一些曲子,刚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
后来仔细听了,才发现她唱得都是萨满的神曲,有些竟是失传已久的上古神曲。
萨满的继承人都是先从宗族里血统纯正的孩子里挑选,再由天神征选出来的。而后还要经历种种磨难,他们要得到所有族人的认可,才能真正成为一名萨满祭司,部族的守护者。
当年大战时,古通斯特不在王部,是因为他每年都要代表铁达尔王,回赤仁山祖地祭祀祖先。他虽逃过了一劫,但也经历了一个部族的覆灭,现在又要担起一个部族的复兴。
古通斯特他为神所选,祀奉诸神侍奉雄主,为部族奉献了一生。随着铁达尔王的离去,他也感受到了天神对他的召唤。
瓦图村是丹嗤的希望,丹娃是古通斯特的希望,是他萨满神力能有承继的希望。古通斯特收丹娃做了学徒,让她成了草原传奇大祭司第一个也是唯一个学徒。遵照萨满的征选方法,丹娃将要在十三岁开始接受萨满神选的试炼。
丹娃现在还不知道,大祭司只是教她一些草药术,萨满古语,氏族宗谱。
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唱着歌的快乐小女孩。
“小枫姐姐,快起床啦!早饭好啦!”丹娃边喊小枫,边把帐篷的窗户统统打开,阳光一下子都跑了进来,满满的一片亮堂。
丹娃特别喜欢这个新帐篷,它和瓦图村里的都不一样。她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在村里住了几天回来,坡上就多了这么大一个帐篷,里面还住着个仙女一样的姐姐。
这个帐篷里外有三间,每间都有两个窗户,透风又透光,这是丹嗤帐篷所没有的。
居中的一间最大,左右两侧各有一张床和一个橱架,还有一个帘子挂着,在睡觉的时候拉起来,可以各分两边互不相扰。后面一间最小,放着一个大浴桶和几个木架,还有各种细碎的东西,是洗漱和晾晒的地方。前面一间,就是一进门的地方,放着大小适中的一桌四凳,边上还有两张可以摇动的躺椅。
这帐门前的一间是丹娃最爱的地方。
一日三餐,晨昏午歇,坐在这桌前看到的景色,每次都不一样。单单是那晨辉与晚霞下的景致,就美得能让她多吃上一碗饭。
不过最享受的还不是这个。
每次吃饱了,丹娃都会搬出那个奇奇怪怪坐上去却又特别舒服的椅子。在夕阳下,窝在躺椅上一摇一摇,让她悠悠欲睡,让她像回到了阿娘的怀抱。
在这躺椅上,丹娃做过好几个美梦。
这美好的感觉,让丹娃分外为小枫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有在这里吃过一次饭。
丹娃一直记得,小枫刚醒来时的那个笑容。
她觉得瓦图满坡的花开也比不上这笑的美,满山的春风也比不上这笑的暖。
这笑容让她想起了阿娘阿姐,想起了所有的快乐。
可是,她再也没有看过小枫笑。
今天她不管了,看着这么好的阳光,把青山照的那么亮,把百花照的那么艳,她直接把桌子搬到了帐篷外。
小枫昏昏沉沉地把被子蒙在头上,想要挡住这新一天的阳光。
她不知道昨晚自己有没有睡着,只知道在长夜的辗转中,她是多么希望回到那混沌中去,那里至少还有她的梦境,还有她思念的人。
昨夜没有梦,没有美梦,连恶梦都没有一个。回到这尘世,她终究是一无所有。
“小枫姐姐,你赶紧起来,吃早饭啦!”
“这次奥格带来的青茶砖特别好,我一早就起来挤了新鲜的牛奶,还做了炒米,这次我炒的正正好,黄灿灿的,配着奶茶吃最好啦!
“你闻闻,是不是特别香?我还烙了酥饼,拌了新采的沙芥菜,你一定喜欢吃!”
小枫耳边萦绕着丹娃清脆如银铃般的话音,阳光也不停地从被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她是再也睡不了了。
这早饭小枫还没看到,她本也无心饮食。
但从丹娃的话里她还是闻到到了香味,感到了热腾,当然更多的还有这个孩子的一番用心。
其实这些天,不管她吃不吃,吃多少,丹娃都会把剩下的吃掉,第二天依然这样不亦乐乎的忙着。
“小枫姐姐,早饭放在外面了。我去林子里打温泉水,等你吃完,好好洗个澡!”小枫一只脚刚踏下地,丹娃已经溜溜地跑了出去,然后她就听后间咚咚地一阵声响。
“哎,这个小娃娃,天天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啊!”小枫抚着还有点昏眩的头轻摇。
她披了衣服,走到外面,小桌上放得满满当当,这是她第一次坐在桌前吃饭。
之前都是丹娃送到她的床边,她也只是吃上一点点,然后就又倒头再睡。其实在床上蒙在被子里,她虽然是怎么也睡不着,但更是怎么也起不来。
今天阳光正好,灿烂却不耀眼,温柔的洒在桌上。
小枫托腮沐在光影中,她看到奶茶散出的淡淡热气,看到在阳光下愈发金黄的炒米,愈发翠绿的沙芥菜,她闻到了奶香茶香,还有酥饼的油香,不由地喉间轻咽了一下。
小枫以为自己对这世间热情,早被阿翁、阿爷、阿娘、阿渡......他们带走了。
她以为自己对这世间种种,已无半点眷念,所以她才能舍身离去。
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还是能感受到那么多。
小枫拿起了酥饼,夹着沙芥菜,慢慢地吃了起来,然后又缓缓地喝了一口奶茶。
一股温热流过她的舌下,喉间,落到了胃里,最后还是暖在了她的心上。
当她抬头,仲春山野间的翠绿、墨绿也大片大片地跃入了她的眼里。
“咕隆......咕隆......”后面树林里传来一阵声音。
小枫转头看到了,用小木车拖着一桶泉水回来的丹娃,还有后面林间开满的鲜花。她起身,脚下虽还有些虚浮,但还是了迎上去。
小枫帮丹娃擦了擦额上的汗,接过她手中的小车,笑着问她:“累了吧,泉水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小枫泡在热腾腾的泉水里,袅袅的水汽中散发着宁人心神的香味,拥笼沁润着她。
丹娃坐浴桶的旁边,用皂角籽细细地为她洗着长发。丹娃的小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间,在她头上轻轻按压,口中还哼着悠扬空灵的曲子。
丹娃的声音很好听,有时像潺潺流水,有时像风铃摇曳,透着一种特别的灵动和生趣。
小枫渐渐地闭上了眼睛,丹娃一直在她耳边为她唱歌,为她添加热水。
玉人浴出新妆洗。
小枫倚在丹娃搬来的躺椅上,轻轻摇动。
她的三千青丝披在肩上,玉臂半支娇弱无力,两颊泛红目光慵懒,清冽中带着妩媚,美艳不可方物。
微风吹过,她的发丝飞扬,迷乱了坡下那已驻立许久的灰影。顾剑,他不想走,却又不敢留,他怕自己无法自拔的爱,再灼伤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那晚,虽然还是无梦,但她睡着了,一觉到了天明。
从那以后,丹娃每隔一天都要为小枫准备一次沐浴。新鲜热腾的温泉水,各式各样的草药,奇形怪状的小矿石。
丹娃每天忙忙碌碌,做可口的饭菜,满山的去采草药,叨叨咕咕的研制新配方。这个小女孩将这平平常常的日子,忙成了一次次身心的洗涤和一顿顿尘世的温饱。为小枫带来了一夜一夜的安眠,一点一点的生气。
入不了梦,做不了梦中人。
小枫再也不在黑夜中纠缠,只静静的睡去。
因为白天,她可以在氤氲水雾里,清清山风中,一个人慢慢回忆。
梦是慈悲的,在空幻中,它似无期,或有可期。
回忆是残酷的,在现实里,它是已然,只有无法重来。
但小枫还是勇敢地选择了回忆过往,因为她想找到自己前路。
只是每一次回忆,好像都是不一样的。
是人变了吗?是事变了吗?
沉浮在回忆中,她变成了旁观者。
回忆,让爱恨都淡了,让人事都散了。
在回忆里,她看到小九穿着绯红的丽纱,嬉闹在西州的王城中,沉溺在父母的宠爱里。
在回忆里,她看到自己和阿渡一起去偷大祭司的神鼓。
在回忆里,她看到铁达尔王送给玛尔其玛的那场盛大婚礼。
后来,她看到亲人们一个个的离散,看到阿翁脖颈飞溅的鲜血。
在回忆里,她看到小枫拥有过星辰,可终究还是在远近之间,看他陨落。
在回忆里,她看到西州嫡公主拥抱过太阳,可到底还是在前世今生里,被他焚伤。
后来,在漫天黄沙中,在对峙的大军前,在举刀决绝的那一刻。
她是能懂,他远近里的爱,他轮回里的情。
只是这所有都被宿命错写成了,身不由己,宫闱深重,一切成空。
回忆如刀尖,每一次都留下淋漓痛楚。
小枫真切的知道,无论他们怎样,但那每一个选择是自己亲手做的。
是她自己骄傲地放手了一段旧的痴缠,又贪婪地想拥抱一场新的欢爱。
离去奔向,每一步都在她自己的脚下,只是这一程里葬了数万条性命和一个部族的荣耀。
所以她能原谅所有人,但不能原谅自己。
每一次潜入回忆的汪洋,最后都化成了悲伤到不能自已的眼泪。
小枫一直再想,自己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想要的人间烟火,不过就是在夕阳余晖里等他归来,在清晨微光中看他也在。
为何总是不得?为何葬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