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爱恨悲欢,最后都抵不过岁月如常。
今天是平常的,有太阳升起,有清风拂过。平常的一如在玩闹不歇的夜晚之后,必有一个慵懒贪睡的早晨。
今晨,仿佛又是一次。
“唔......缇莫,你又来了......我起......我......”
小枫如黛的眉头轻蹙,红润的小嘴微噘,惺忪娇嗔地呓语着,闭着的眼睛上洒满春光。大开的窗户,泼洒的阳光,是缇莫每次催她起床的法宝,次次有用。
今天的阳光好像比往日的都强,照得小枫没法再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光强得让她想睁开眼又睁不开眼,想要抬手去遮挡,却又觉浑身乏力得很,这让她心中懊恼,怪自己昨天玩得太欢闹。
忽然,小枫微眯半抬的眼帘被投上了一片暗影,拦住了强光让她眼前一凉。片刻之后,她的眼睛渐能适应,不再觉得刺亮,又缓缓睁了开来,光还是那光,只是暗影不在了。
她偏头望去窗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明媚在继续洒落。她还没来得及再喊缇莫,门口就传来一阵急急又欢跳的脚步声,然后她就看到一双圆圆亮亮如小鹿般的眼睛,满是欣喜地望着自己:“小枫姐姐,你醒啦!你醒啦......”而自己的手已被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握住,暖呵呵肉呼呼的,很舒服。
小枫的眼里有些迷糊,心里还有些迷惑,可是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再看到她嘴边沾着的一圈乳白色奶痕,不禁一下子笑了出来,又不由地想伸手帮她擦一擦。
“卡姆......卡姆,你快来啊,小枫姐姐醒了!”小女孩把小枫的手捧在自己的脸颊上轻揉,小枫的指尖被带着蹭到了奶痕,飘出些许淡淡的奶香,让小枫感觉腹中空空。
隐在窗后的顾剑,此时心在狂跳,呼吸起伏难以抑制,胸中热流汹涌如潮。晨光里,小枫的苏醒是在他眼中一点一点展开的。
她唇齿间的轻吟,眼睑下的轻颤,那娇嗔与迷蒙,竟是尽是春意盎然,让他忘了所有离乱与悲恸。守在她窗下的几个日夜里,顾剑曾想过千百遍的一刻,都不是这眼前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生机无限。
他以为自己会笑,会哭,会有如释重负的空乏,会有无可奈何的苦楚。可刚才就在那光里,他听到的却是心里响起了惊蛰的春雷,它惊醒了冬眠多年的种子,有什么正纷纷破土而出,要在这春里好好生长。
看到大祭司已匆匆赶来,顾剑迎上去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也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道:“她醒了!”
“玛尔其玛有众神的庇护,一切都会好的,你放心!”古通斯特目光慈爱地拍了拍顾剑的肩头,将双手放在自己额前,再覆到他的额前,这是萨满的祝福手印,是一个长辈对孩子的爱护和祝福。
古通斯特是神的使者,他侍奉天神,信仰神的无所不能,但他也知道在玛尔其玛的神迹里,有这个年轻人的生生世世。
从顾剑找到古通斯特的那天起,这位大祭司就亲眼看着他,踏上了漫长且无人知晓的赎罪之路。
大战刚结束,他和他的朋友,四处寻找打探,陆续往瓦图送了五百多名妇孺儿童,有王部的,也有其他部落的,他们帮助这些战火余民安顿下来,还留给自己一处铁矿,一处铜矿的矿脉地图。
丹嗤冶铁铸造能力的精湛是他们称霸草原一个重要的倚仗。大祭司明白这两座矿是怎样的分量,也自此知道了汉人有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后来他的朋友林东成每三个月来一次,送进村里的牛羊估有数千头,每到冬季还会特别送来衣物、粮食、药品等各种补给。这两年的春天,他们开始分批送来几百匹纯种军马,还教妇女们一些耕种的方法。
古通斯特曾经问过林东成,驭风团如何能有这样的财力支撑他们数年。那个耿直寡言的男人只说了:“少帅没有用驭风团一分钱,他留给我一坐金山!”语气里没有半点玩笑。
现在,瓦图村的人已经能自给自足。
一个部族在战火纷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他一肩扛了下来。
大祭司相信神启,或许从他和铁达王在战场上第一次遇到顾如晦开始,就注定顾剑与小枫的今天。
顾剑一回西境就先来瓦图村,探望自己和商量村子往后的长远打算。所以才能第一时间知道小枫回到西州,才能救了她。
“哪天她要走,请你发这支鸣镝,我送她!”顾剑把他特制的鸣镝箭放在了大祭司手上,交付了最后的嘱托。
古通斯特早已知道顾剑的打算,为小枫建好帐篷,他们就深谈了一次。顾剑告诉他小枫心中已有爱人,请他不要将自己活着,救她,还有瓦图村的这些事告诉她。他不愿小枫再受束缚。
以后他每月初一来村里,住七天。
教孩子们马术和箭术,他说丹嗤男人的骁勇善战不能失传。迟早有一天,这些孩子会驰骋在草原大漠,重兴部族。
“好!”这位睿智的老者懂这个年轻人的骄傲和情深,尊重他的思虑和安排。
顾剑和大祭司告别后,仍然压制不住心中的起伏,跨上云骓飞奔出瓦图,驰向大漠。
顾剑爱大漠的辽阔苍莽,因为它能听懂他的悲欢,它能纵任他的驰骋。 这荒芜里有无情杀戮,也有眷顾馈赠,在那些与它搏斗探索的时光里,它看过最真实的自己。
他不是顾剑,不是顾衍,他只是无惧无畏,与未知抗争的自己。他希望小枫能认识他。
当大祭司走进帐篷时,小枫正倚在床头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嘴里还嚷着:“丹娃,牛奶好烫哦,还有什么吃的,我好饿……”
“小枫姐姐,锅上有小米粥呢,我去给你盛......”这个叫丹娃的小女孩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差点一头撞上正走进来的大祭司。
“丹娃,你慢点哦!”大祭司拦住来小女孩,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又放她跑走。
“扑通......扑通......是你吗?”刚才还笑盈盈的小枫,看到这个老者,眼泪就淌了下来,手中一晃,眼看那碗牛奶就倾翻。
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已经来到她面前,一边帮她扶住了碗。一边为她擦拭着泪:“小玛尔其玛!是我!”
“扑通阿翁!”小枫紧紧抱住了古通斯特,抱住了她的另一位阿翁,失声痛哭。
第一次见大祭司时,小枫正牙牙学语,听阿翁铁达尔王喊大祭司的名字,她也跟着喊,可是饶不过舌,每次都喊成了“扑通”。大祭司宠爱她,随她这样跟在身后一声声扑通阿翁的叫他,从此以后小枫就再也没有改过来。
“扑通阿翁,我是回到赤仁山了吗?阿翁,阿娘,阿渡都在吗?我好想你们......”小枫记起了举起弯刀那一刻,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终于可以去见她最爱的亲人了。
“我的小公主,这里是瓦图,丹嗤人的新家,你活得好好的呢!是七星神送你回来的......”大祭司怜爱地搂紧了小枫,搂紧了差一点凋零在漫漫黄沙的玛尔其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