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无法选。
顾剑不是没有欲望,他的欲望很强很大,但更有一种力量克制了这强大的欲望。
这么多年,有等待昭雪的亡魂,有殚精竭虑的潜龙使,有舍身取义的义父和卢远霆,有爱他如母的明远公主。更有数以千计在顾家冤案中被牵连,贬谪流放,削籍为奴,无力挣扎的普通人。
一直横亘在顾剑的过往与将来。
顾剑暗走各处,亲眼见过他们的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无论往日荣盛,无论老叟幼童,他们的人生只有凄凉一色。
在这诸多种种之前,无论是自己,还是这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哪怕这一点微不足道,是自己此生唯一想拥有的,他也不可说不可念,只能一次一次将它深埋。
顾剑以为能放,能忘。
如今,这微不足道覆灭了他的所有。
已是离殇,才知深爱。
士兵们持着长枪,将顾剑团团围住。
顾剑背着小枫,走得很慢,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他周身散发的杀气,泠冽如寒冰,灼热如烈焰。
让众人心惊胆战,握枪的手不停在抖。
“我要,带她走!”
“谁也不能拦我。”
“义父也不行。”
顾剑眼中只有空,能吞噬一切的空。
他不能想。
不能想小枫亲眼目睹阿翁被斩杀时的崩溃。不能想她痛不欲生被囚禁时的绝望。
每一桩都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
顾剑的心已入炼狱焚烧,焚毁了一切,却焚不尽他此刻的悔恨和悲凉。
那天桥头相送,以为只是一次运筹帷幄的谋略,有可以把握的进退与取舍。
到头,只是一步一步将她推向了深渊。
从那时起,自己就与她隔着一场国殇,一段姻缘,这里面只剩千山万水,只剩世世轮回。
顾剑手中的剑,被狂暴激荡出阵阵可怖的哀鸣,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毁天灭地的恨意。恨自己,身不由己的卑劣,无能为力的凉薄。
最恨的是,这个已是遍体鳞伤的女子,以为他在护她,救她,能带她走。
她还不知道,害她至此的元凶就是自己。
看着顾剑,柴牧心中陡生出一阵悲痛,冲散了奔涌的怒气。他认得这眼神里的空和恨。
是亲眼见到父亲被割喉倒地的稚子,心中的绝望。
是曾经送明远嫁西州、未能去救妻女的自己,此生的悔恨。
在陈征悲怆泛黄的人生岁章里,深深藏着一页浅浅的烟雨柔色。
那天难得老师下课得早,陈征刚踏出弘文馆,几缕雨丝飞落到脸上,他抬头看雨势初起。
一时兴致大涨,准备拉顾如晦一起去天禹山雨猎。
转身回去时余光扫过,忽看到不远处的流月亭,栏边倚着一窈窕女子,她目光清澈幽远,静静地望前方。
细雨如烟胧,把一切都晕染开来,她的风姿飘然出尘,她的容颜娴静如水。
陈征停下脚步,立在雨中出了神。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胜眼前。
他心中似有一根琴弦被轻轻拨响了,余韵悠长了此后的一生。
后来,他知道她是明远公主,于是他生了有朝一日的念想。
他狠命练剑,成了上京最年轻的武状元。
他拼命杀敌,成了豊朝最勇猛的大将军。
奈何有朝一日是,她成了和亲的公主,他成了送嫁的将军。
此生,他从未僭越逾越过半分,也从未流露表露过一点。从未有人知道,他曾经为一个公主,拼尽过所有。
再后来,他有了妻子,有了相知相爱。有了女儿,有了最温柔的羁绊。
到最后,沉沦黑暗的自己,只能看她们一个一个凋零。
此刻,柴牧懂顾剑的所有妄念。
他知道,今天谁也留不住顾剑。
顾剑是感谢阿渡的,所以后来愿意救她。
她的一刀扎碎了他坐困多年的围城。
坠落深渊的是从未属于过自己的躯壳,只有一颗心曾为小枫真正跳动过。
唯有死亡才能散了这些无处安放的种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小枫离开了,除了孤独,顾剑一无所有,一无所念。
他还是不能放。
人世转圜又一轮,不知道是命未尽,还是缘未尽。本可落拓江湖载酒行,过一段恣意的人生。只是他心中的愧疚与思念,已是酒过愁肠难消尔,他做不了浪子。
为她,不远万里,不问归期,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宫闱权谋的泥沼,埋葬这最后的年华。
叹息,低惆,烈酒,夜夜无眠,一生永坠,都是他的心甘情愿。
他只能一个人走。
倚在直破云霄的望天树上,顾剑能看到康雪殿的屋顶,那里有淡淡的光。小枫住进来有些时日了,看她在院子里忙来忙去,翻土埋肥种上了好些月季花。泥巴、肥料沾得满手,弄脏了衣裙,弄脏了小脸,急的永娘跟在她身后乱转。
顾剑想起在西州她也种过花,去明远娘娘那偷了花苗,拉着他一起帮她种上,问他:“师傅,你们中原的花和西州的不一样吧?它们是不是像明远娘娘那样温柔高贵啊?像她衣裙上绣的那样漂亮?等开花了我要送给你,送给阿娘,送给阿渡……”
“师傅你说,我要带上它们是不是比中原的姑娘漂亮啊?”
那时顾剑埋着头种花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答了她千遍:“你比全天下的姑娘都漂亮!”
看她在冷宫里一日一日这样忙着,有阿渡陪着,不见有什么不开心,日子倒过得清净。
顾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躺在沙丘上的小姑娘,她热热闹闹,她安安静静;她唱着歌,她晒着太阳,她喊他……师傅……
顾剑感觉自己笑了,心里有种东西在流淌却又很平静。或许,今夜这上今的风里有一缕是从西州吹来的吧!
他想着:“明天给她带点羊排、鸳鸯炙,或许霜冻葡萄也该到了,这冷宫就是吃的差了点!有这些也许会能让她开心一点。”
刺客的事走到这般,皇帝必是震怒。
顾剑知道李承鄞更不会罢休,所有的都不是他的计划。义父、裴照恐怕要奔忙一阵。
劫了她,又失了她,更怕她想起了一切,重来的每一步也都是伤害!
“我该走了!”
顾剑知道早就没了告别的资格,只是想再看一看她。
看她大口的吃肉、痛快的喝酒,听她含着霜冻葡萄笑眯眯地对他说:“你是谁啊?”
“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你的眼睛里是有星星吗?一定是星星,我认识的。阿翁指给我看过,是丹嗤夜空最亮的冬令星!”
“这是霜冻葡萄,它可甜可甜了,我最最喜欢吃……都给你!”
“我是小枫!”
“我是顾剑!”
“你知道吗?那天在暮色下,你仰着头与我说话,风吹起你绯红的纱丽,象一簇小小的火落在了我心中的荒芜,一寸一寸地将它们焚尽。从此,我的孤独里有了光,我的心有了边疆。”他痴痴地望着康雪殿那一点点光,语落无声。
康雪殿四周,暗有数个黑影在蹿动,这身手应是皇帝的近身暗卫,李承鄞终是要动手的。
“就今夜吧!”顾剑折了心神,起身飞纵直奔东宫而去,他知道此刻裴照应是去部署了,李承鄞必在东宫等候时机。
进入内殿,李承鄞正闭目坐于案前,烛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顾剑,你敢来!”
“你就是这样执行计划的,就是这样去报顾家灭门之仇的!”
“顾剑,小枫永远都是我的妻,你不可能带她走的!”
看到顾剑站在面前,李承鄞眼中糅杂着震怒与狂傲,虽然今夜他一直在等待,但顾剑依旧能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他起了一丝骇然,还有半分犹豫。
不过很快李承鄞就平静下来了,只是气息还有一点乱,他在揣度,他在思量,他在疯狂的嫉妒。
李承鄞眼中的寒光在簇动,顾剑想起义父曾经说过他俩有些相似。是的,他们像。因为他们都曾在这黑暗的征途中斩杀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从此不能回头。
“顾家无仇,覆灭只是碾于不变的王权制衡。”
“皇家守王权,将门护苍生。我父亲死得那一刻是明白的,他从来都明白。”
顾剑没有半点波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小枫!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
“她想走,我就一定带她走!”
他声音里的温柔让李承鄞的嫉妒冲破了穹顶。
“你敢!”李承鄞的怒吼似要炸裂这东宫。
“你拦得住吗?”话音如同一柄剑,冷冷地掷穿了李承鄞脚下的钢岩,让他不由地退了半步,而顾剑早已飞身离去。
无谓对峙,今夜顾剑有要做的事,有想见的人。践行诺言,为深爱的人。哪怕是一场无望的献祭,他仍一往而之。
血染了顾剑的瞳眸,恍惚他看到绯红的纱丽在风中飞扬,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然后有滚烫的泪落在他脸上。
“小枫,我不能……再让你伤心了……”
“一只狐狸啊,……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小枫,原谅我……”
不管自己这一生是一场家国的迷梦,还是无尽悲落的哀凉。
入这上京,顾剑依然靠着残念支撑流年,想护她周全,想陪她余生,最后不过奢望,他都没能做到。
万箭穿心,残念已尽,他想沉沉地睡去,他正深深地睡去。
只是,他没能看见小枫带起那支花胜,握着自己的手哭尽了所有的泪。
只是,他没能看见战友们拼了身家性命,为自己在万箭之中求的一线生机。
只是,他没能看见裴照放下忠诚荣耀,渡送十年修为护住了自己的心脉。
他什么都没能看见。
所以他还不知道,
自己未曾错爱一人,
自己未曾空负一生。
所以他还不知道,
一切过往,
皆是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