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时逢盛暑溽热,国公府上下移斋园亭,举家迁往京郊别院终南山下龙泽山庄避暑。
端阳节当天,文昌书院休假一日,
苏氏一早命人将山庄里外上下洒扫布置过,遍插艾草,撒雄黄酒,挂五色香囊,她今日似乎格外高兴,比平日里平易近人不少,竟决意亲自下厨做自己拿手的甜艾饼。
尹天雪和韩文卿也撸起袖子在旁边帮忙,跟着厨娘崔妈妈学包芦叶角粽。
童镇同两个儿子一道祭祖回来,见前厅无人,却是后院厨房传来欢笑说话声,一时好奇都赶过来。
苏氏礼佛喜静,又有当家主母的威严,且一向不喜两个儿媳,故而很少亲近,童家父子三人眼见今日这等难得一遇的奇观,都有些意外之喜。
童镇背着手逡巡一圈,被苏氏挥手赶开,童镇难得高兴,说笑道:“辛苦各位,今日竟然齐齐上阵,洗手作羹汤,我父子三人有口福了。”
说罢,不忘奉承苏氏,扶着她的肩道:“还是夫人协理有方,教导得好啊。”
两个儿媳连忙上前福身一礼,童镇面上难掩开心,口中连连道好,趁着苏氏也高兴,便借机开口:“ 夫人啊,既然全家都搬来别院避暑了,天雪和豆豆的禁足也就解了吧,今日又是端阳节,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晚宴过后咱们都去赶庙会可好?”
云清楼风波已过,如今国公府上下又远在京郊,坊间并无人敢胡言乱语。
“庙会啊,吃了晚饭都去便是。”苏氏早已心头气消,闻言笑了笑,嗔了两个儿子一眼,也便作罢。
童博童战闻言对视一笑,连忙替各自媳妇儿敬谢母亲。
苏氏得了欢心,便挥手赶人:“好了,你们父子三个都出去吧,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童镇笑笑,去了花厅喝茶,童博凑身到苏氏面前:“母亲做的甜艾饼一向可口,可儿子喜欢吃黑芝麻的,烦劳母亲多做一盘了。”
苏氏一向最疼长子,自然乐意至极,可也心知肚明,童博是她带大的,这小子是从来不吃黑芝麻的。
苏氏看了一眼旁边的韩文卿,见她偷偷转过脸去朝童博甜甜一笑,心中了然,这哪里是他喜欢吃,分明是他家那位喜欢。
苏氏看不惯,推着童博出了小厨房,这韩家女出身卑微,可童博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药,竟一天到晚佛祖一样供着。
苏氏被童博扶着到院中来,在石桌旁坐下,目光扫视院内一圈,见西厢房茜纱窗外搭建有竹棚,种植的宝襄花密密匝匝覆盖其上。
苏氏只看见旁边石榴树上花正开得正火红,便看一眼童博,道:“这石榴花开得倒是好,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不知博儿何时,才能让母亲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啊?”
童博心领神会,看一眼小厨房的方向,耳边远远地还能听见豆豆和天雪在里面说笑的声音,那小丫头的笑声总是那么清脆悦耳,闻之令人心悦。
苏氏不悦,轻咳了两声,童博这才回神,微微一笑,一边替苏氏捏肩一边道:“ 母亲与其在这里催孩儿和豆豆,倒不如多催催童战那小子。”
苏氏听了脸色微微一变,不由得叹气:“也是,成亲一月有余,童战这小子竟还没有同天雪圆房,前几日也不知因何事闹别扭了,我看这两日两个都不说话。”
童镇一向不管后宅之事,苏氏虽说不喜童战,但为国公府开枝散叶,也不全是童博一人之事,国公爷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同样寄予厚望,苏氏也不便厚此薄彼。
童博虽然不知两人为何别扭,但从旁打听也略知一二,原来是因着他和天雪之前有婚约的缘故,便郑重其事地言语劝解教导了童战一番,童战那小子心里才舒畅了几分。
兄弟二人秉烛夜游,畅饮一夜,没了之前的龃龉,又和好如初了。
只是有没有和天雪解开心结,这童博便不得而知,也不好打听,于是便请求苏氏:“母亲若操心他二人之事,不如借着今晚端阳节庙会,让他俩单独去逛,我们同父亲豆豆在白云观逛一逛便是。”
“你这孩子,倒难为你成天替他操心。”苏氏心中宽慰,拍了拍童博的手背,道:“童战这孩子一向是个落拓不羁的,又调皮贪玩,我看也就听听你的话了。”
说到童战,苏氏不免又是一阵头疼。
童博却摇摇头笑笑,不以为意:“母亲这话有失偏颇,我看自天雪嫁进来,那小子倒是心性收了很多,稳重踏实不少,功课也一日比一日认真,前两日下朝后我顺道去文昌书院瞧他,碰见太傅大人竟也对他赞不绝口,想来还是一物降一物。”
“哦?果真如此?”苏氏听了倒是觉得稀奇,心里面却琢磨,相府这丫头倒是有些本事,竟使得不服管教的浪荡子用起功来。
苏氏心里隐隐有所顾忌,便道:“你也别光顾着他,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朝中之事瞬息万变,娘是怕你指不定哪日又要被指派出兵西征,为娘的想让你早点生个一儿半女的,你可是国公府世子,将来嫡子是要继承爵位的。”
童博一向知道母亲心里的偏袒和打算,但童战是他的亲弟弟,他也要处处为他着想。
唯有兄友弟恭,母慈子孝,才不枉费童氏祖训教导。
但童博一向孝顺,不会明着辩驳苏氏的,便也不言。
苏氏见他沉默,知道儿子心里抵触,便也不再多言,只道:“娘不管你别的,只是丽春这丫头是娘亲自给你挑得通房,你尽早收用了也好为你填个一儿半女的,朝堂上下哪户官员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
童博不敢忤逆,只嘴上应承过去,随即转了话题:“父亲是孩儿的表率,他与母亲伉俪情深几十年,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母亲就不要教导儿子妻妾成群了,免得叫人笑话。”
伉俪情深…
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氏闻言脸色惊变,一时表情僵硬,面上一白,声音也冷了:“这种话在我面前说便是,别在你父亲面前再提。”
说着,站起身来,贴身伺候的嬷嬷张氏在廊下等候,见状连忙上前来扶住,苏氏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时间竟有些心悸乏力,手上不觉冒了冷汗,不想再说话,便被张氏扶着回房歇息。
童博见母亲变了脸色,怕她想起往事,一时有些懊悔自责。
定定地在花架下站了很久,想到儿时母亲告诉自己的事,提起的那位早亡的姨娘,以及童战的身世…
童博一时心绪起伏,面色凝重,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这是一道谁也不愿触及的伤疤。
尤其是对于毫不知情的童战。
午饭摆在前厅,丫鬟们鱼贯而行,已然开始上菜。
韩文卿洗了把手从厨房里出来也赶着去前厅,走到院子里才发现童博兀自站在那里,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弯着腰走到花架下,抱着那棵宝襄花树使劲一摇,花叶如雨纷飞而扬,童博临风而立,竟不为所动。
韩文卿心想怎地呆了,存了心琢磨他,便顺手接了一把花瓣摸到他身前来,朝他一吹手心花瓣,正笑得促狭。
沁鼻馨香伴着花瓣扑面而来,童博抬眼看见她明媚的脸就在眼前,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豆豆,你干嘛?”
“童大哥,你发什么呆呢?母亲吩咐人来唤我们吃午饭了,怎么还在花架下发呆?”韩文卿抬眼打量他的脸色,半晌见他一切如常,也没多想,这才揽过他的胳膊,两人一道往前厅去。
廊下的鸟笼里,白鸽正低头吃食。这不是那日童氏祠堂被她逮住的那只鸽子吗?
她好奇,问道:“童大哥把它也带来了?”
说着,凑上去摸了摸小东西油光水滑的羽毛。
“它的伤还没好,举家都来龙泽山庄了,我怕它没人照看,便带了过来。顺便也替你解解闷。”童博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以后可不许再杀生。”
韩文卿心虚,吐了吐舌头,两人一道到前厅同大家用膳,饭后各自回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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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珍娘一事之后,尹天雪便对童战格外地冷淡。
童战也便每日泡在书院早出晚归,这几日也蔫巴得很,从童博那儿得了开解,但总不知如何同她开口道歉和解。
可背地里在书院还是隔三差五地同小甲打听夫人的近况和喜好,小甲都被他逼问烦了,唆使他若想讨夫人欢心,不如投其所好,送夫人喜欢的东西。
今日端午节放假,两人碰面的次数多了些,童战在屋里坐着就有些不好意思,一会低头喝茶一会摆弄物件,总是手足无措地紧。
可尹天雪这边却是淡定自如,旁若无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绣架旁绣花,今日她绣的,是一副百鸟朝凤图。
童战左等右等小甲送东西不来,尹天雪这边又不搭理他,坐在屋子里便愈发局促不安了,一会东瞅瞅门口,一会又站起来踱步。
心不在焉地喝茶,没成想又呛到了自己,止不住地咳嗽,茶水也倒了满手。
尹天雪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便停下了手中动作起身来。
她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道:“擦把脸罢。”
童战手忙脚乱,支支吾吾地道谢,脸登时红了大半。
面色不自在地接过帕子,无意碰到了她的手指。
尹天雪立马缩回手,侧脸看向旁边,乌黑的长发衬得修长的天鹅颈白皙如瓷。
童战有些尴尬地低头,脸一路红到了耳根,看着手中雪白的帕子,与她碰过的指头感觉有些异样。
他动作僵硬地擦着脸,尹天雪眼角余光看着他,心中好笑,偌大一个人,都成家娶妻了,比十几岁的孩童还像个青涩少年。
旁边小光眼观鼻,鼻观口,只闷声憋笑,绝不多看这两人一眼。
这时小甲刚好从外面回来,终于将童战吩咐的东西取回来了,这会便盛了上来送到尹天雪手中:“夫人,这是少爷拖人从扬州采买回来的上好的馥春罗,是上供的料子,平民百姓不能穿的,过了半月才送到京城府中来,夫人且看看喜不喜欢?”
小甲做事机灵,又惯会讨人欢心,童战心中窃喜,面上却状若无意,一边擦手一边听着。
尹天雪低头一瞧,确实是几匹上好的料子。
她伸手摸了摸上面细密的缠枝金丝花纹,道:“到是好料子,可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名贵的,放着也是浪费,不如送到上房孝敬太夫人罢。”
童战一听脸都绿了,回头瞪着小甲。
“啊…这…夫人…”小甲一听傻了眼,说好的投其所好呢?
夫人喜欢上供的馥春罗,这可是小光亲口告诉她的。
亏他还给了她一两银子的好处,没成想竟被这样摆了一道。
小光这边吃吃偷笑,连忙溜了,她心下大为畅快,总算是替小姐出了口气,让那主仆二人下不了台。
尹天雪见小甲面有难色,又瞥眼见童战那边闷声不吭,心中的闷气也消了不少,可面上并不打算理他,只对小甲道:“若太夫人瞧不上,就拿去糊窗子罢?”
上供的料子拿来糊窗子?这不是要气死童战吗?
小甲在心中暗暗替少爷默哀,看来这次真是惹怒了夫人。
“小甲,回城去国公府找金绣娘,替夫人做两身好看的罗裙送来,三伏天要到了,这料子穿上凉快。”童战放下手中帕子,起身吩咐小甲,倒是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小甲一时进退两难,摸了摸脑袋,嗫嚅道:“这…少爷,可夫人的衣服尺寸…”
“你先去吧,我量好了找人给你送去。”童战吩咐。
小甲抬眼见少爷面色如常,这才放了些心,依旧拿了料子退出去了。
童战见他走了,这才取了尺度出来:“天雪,你过来?”
尹天雪便顺势过来了,她面上坦然,倒是要看看,这个小子如何硬着头皮替自己度量。
童战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想到刚才她说要糊窗子的话,便有些生气,竟也不觉局促了,像是故意和她执拗一般,你说不喜欢,我便量了尺寸做了衣服来,也气一气你。
他气鼓鼓地的替她比了肩宽,身高,到腰围这里见尹天雪不为所动,一一瞬不瞬地就盯着她看,到像是看戏一般。
童战有些生气了,借着身高优势贴向她,毫不遮掩地同她四目相对。
他一直看向她眼底,手下的动作却没听,一路沿着腰线丈量过了,两手到身后虚拢住了她的腰,心中不免暗叹。
她的腰未免太细了,这样不盈一握的柔软细腰,却又个如此倔强刚强的女主人。
童战这半月来心中本也不痛快,此时在她面前便也顾不得面子了,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人呼吸相闻,仿佛鼻尖就要擦上。
他并非懵懂无知,既然理清了这段时间自己因何别扭闹情绪,便也慢慢意识到。
无知无觉中,自己竟然已经开始在意起面前这个女人来,即便是天子赐婚,自己并非她良配。
可他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陷进去了,仿佛在劫难逃。
童战量好了尺码,在收手离开之前,在她耳边道:“天雪对不起,那日是我失言了。我本不应该那样的,不该过问你的事,不该责怪你,可是我忍不住。”
尹天雪听得清楚,一时之间,她眼底没了戏谑、作弄,到慌乱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闪躲开去。
童战心中不免好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也不过是外强内弱罢了。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她,她美好温润得像一块玉,眸中永远水光点点,惹人怜惜。
童战仔细回忆起来同她的点点滴滴,也许从长街上第一日见她开始,他便不知不觉被这双眼睛吸引,攫取,不自觉地陷入,无法自拔。
尹天雪被他炙热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便随口问道:“为什么忍不住?”
“因为我对你有私心。”他几乎不假思索:“我私心以为你是我的,所以不想你和大哥走得太近,不想你对我若无其事,不想看到你眼里没有我。”
声音掷地有声,一字字砸在她心上,像雨点拍打着荷叶。
尹天雪被砸懵了,她以为只是小两口吵架之后的道歉和解,寻常夫妻哪有不闹矛盾的。
可没想到他竟然…竟然…
这让她着实有些猝不及防,回味不过来。
她一时慌了,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正想开口,上方太夫人房里的丫鬟惊惶地奔进来:“二少爷!不好了!京城传来紧急军报,镇北侯反了!大公子已赶回西郊大营,公爷让您赶紧去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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