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氏祠堂里肃穆静谧,匾额上书“忠义仁孝”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金光,匾下陈列着童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香案前奉着贡品、点起昼夜不眠的油灯。
蒲团上的女子端端地跪着,除了刚才进来洒扫填油的仆妇,便再无他人。
韩文卿一时百无聊赖,脑袋一栽一栽,竟打起瞌睡来。
忽而堂外传来轻微响动,韩文卿怕是苏氏前来察看,惊了一下,慌忙打起精神来,朝外望去。
原是飞鸟依楼,从廊下飞了进来,靛白的身影落在祠堂前的匾额上,扑喀喀拍着羽翅,韩文卿眼前一亮,竟是一直白鸽。
她四下张望了一圈,见此刻无人造访,便大胆了许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来,对准匾额上的鸽子就是一下。
嗖的一声,白鸽应声落地,掉在了她脚边的蒲团旁,还扑腾着翅膀。
韩文卿咧嘴一笑,捡起来正准备褪毛。
却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豆豆?你在做什么?”
韩文卿吓得一哆嗦,慌忙转身对着门口,下意识把鸽子和弹弓藏在身后,抬头,原来是童博。
她松了一口气,男子已经进了祠堂,此刻便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白衣翩然,纤尘不染,阳光从窗棂缝隙里偷钻了进来,柔柔地衬着他硬朗立体的五官。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文淡雅的气质,望之像被松风吹拂,然而盯着她的眸子里却意味不明。
韩文卿突然发现,她从未见过童博有发脾气的时候。
难道,这次是真的惹怒他了?
这…好像是真的有点对先祖不敬…
她连忙对着牌位作揖磕头,随即机灵地献上诚意,把鸽子奉上来双手端给他:“我这,是看这鸽子乱入祠堂,扰了先祖们安眠,才…”
童博低头看着她掌心捧着的小东西,心有不忍,面色和缓:“我生怕你在祠堂罚跪太久身体遭不住,一下朝便赶回来看你,谁知道,你倒是精力旺盛得很。”
说着,看她一眼,心里无可奈何。
韩文卿心虚,吐了吐舌头,一手抱住他的衣袖不撒手,一手把鸽子塞给他:“你别生气了嘛,我也是在这里太无聊才带了弹弓来,谁知道碰巧这鸽子就送上门了,岂能让它飞了?童大哥,喏,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待会让翠竹拿去厨房炖了汤,晚上给你喝啊。”
童博任由她抱着大腿,硬是半天没吐出半个字来。
片刻,叹了口气,把鸽子小心接过来,检查了一下小家伙翅膀下的伤,幸而无碍。
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牵唇,假意道:“少来贿赂本将军,你以为一只鸽子就可以打发了我?我这就去告诉母亲。”
说着,作势提步欲走,吓得韩文卿连忙一把抱住他,呼天抢地地求饶,童博瞧她那可怜样儿心里爽快许多,这才放过了她:“豆豆,你戏过头了。”
韩文卿抬头朝他嘿嘿一笑,继续抱着他不撒手,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童大哥最好了,除了我爹,就你最疼我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贴身物品你也收?”童博低眉看着她,心里没好气,从怀里捞出一方手帕来,正是云清楼里珍娘赠送韩文卿的那方,昨日替昏迷中的她更衣时发现的,他俯身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韩文卿,你的小胆儿越来越肥了,是不是被本将军宠过头了?”
童博虽为武将,从小却饱读诗书,身上少了一分铁血将士的杀气,多了十分谦谦君子的风骨,他一向待人温和,说话轻言细语,韩文卿何曾听他直呼自己大名过。
一时有些愣住了,心里直发怵,竟不知如何是好。
童博见她竟不知辩解,气得不轻,索性甩了甩袖子:“我走了。”
这个丫头,就是有恃无恐。
见他真生气了,韩文卿连忙扯住他衣角抱紧了大腿,也顾不得别的了:“童大哥!童将军!夫君!别生气了啊,豆豆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招惹外面的阿猫阿狗了。”
“豆豆,你叫我什么?”童博顿住了脚步,回头盯着她的眼睛,“第三个称呼。”
“夫…夫君…”韩文卿迎上他询问的目光,心领神会,起身凑过来朝着他脸颊吧唧亲了一口。
童博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被哄得心花怒放,心中不免舒畅,捏捏她的脸蛋:“乖乖的别捣蛋,我要去府尹一趟,云清楼和珍娘的事还没完,待会让翠竹给你送午饭过来。”
韩文卿乖乖点头,见他笑了笑,抱着鸽子离开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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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尹天雪正等着审问珍娘。
珍娘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柴堆上,四肢动弹不得,嘴也被堵着,下人们进来给她送吃食,尹天雪命人给她松了绑,她并不急着问话,先等她吃饱喝足。
珍娘低头喝着粥,用眼角余光瞥着来人,半晌,她放下饭碗,抬头对上尹天雪的眼睛:“你走吧,我是不会说的,你不用白费力气。”
这镇国公府里那位赫赫有名的童将军,都未曾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尹天雪牵唇微微一笑,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道:“那是因为童将军不屑于对一个弱女子使手段。”
珍娘脸色立刻泛白,手指微微捏紧。
难不成眼前这位天仙一样的深闺少妇,还要对她动用什么残酷私刑不成?
珍娘不相信,依旧趾高气昂、闭口不答。
她对着门窗,隐约可见窗户外面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她知道尹天雪背对着窗户看不到,顿了片刻,便大着嗓子故意高声道:“没想到将军夫人竟是个有手段的,倒是个贤内助,难怪将军那么疼您。我也听说了,夫人乃是相国之女,金尊玉贵,从小便和将军定了亲,真是郎才女貌璧人一对。”
尹天雪见她满嘴胡言乱语,故意混淆视听,并不被她牵着鼻子走,她俯下身道:“珍娘,你是个聪明女子,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是若你执意做个忠仆,那你的丈夫和父母恐怕就保不住了,毕竟,忠孝难两全。”
她说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这个落魄女子。
珍娘一惊,瞪着通红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你!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尹天雪不以为然,微笑不语,她早派了李尚暗中寻找了珍娘在乡下的家人。
珍娘惊恐的眼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她痴痴地盯着尹天雪,突然一把扑过来跪倒在地,乞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们!我说,我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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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一盏茶功夫,尹天雪才从柴房里出来。
墙角处,没来得及避开的衣角被风带起,随即消失在视线里。
尹天雪在门口踱步片刻,盯着空空的走廊道:“童战,你出来。”
果不其然,少年在墙角处探了探头,默默走了出来。
廊下起了风,吹动女子的衣带和裙摆,乌黑的长发倾泻如瀑,身材翩跹,举止端庄,站在那里美得宛若一幅画。
童战忽然觉得,她很陌生、触不可及,恍若神明,他似乎从不曾走近过她。
“你怎么不去书院?”尹天雪见他默然不语,神情恍惚,忍不住问他。
童战这才回神,微微移开了视线:“晚点去。”
尹天雪不解,走过来离他靠近了些。
童战心里一慌,道:“我想看看你在家里做什么?我这就走了。”
说着就要离开,尹天雪一把拉住了他。
昨夜她还在辗转难眠中回味他留在颊上的轻轻一吻,带着少年的青涩和炙热,令人心跳不止,脸红莫名。
怎么今日忽然间奇怪起来,别扭又生分。
“你怎么了?是不是在监督我啊?”尹天雪好奇,歪了歪脑袋,忽然笑了一下,道:“既然你要去学堂,不如顺便帮个忙。把柴房里这个女子送到西门,李尚会在府外接应她,需要尽快送她出城和她的家人汇合。”
童战愣住了,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猜想那女子可能是透露了什么,尹天雪怕她被杀人灭口。
但想起刚才在窗下听到的话,童战心里莫名失落、怨愤,又不乐意了。
“我才不送。”他抱着怀斜靠在墙上,讥笑道:“我刚听见那女的说什么了,什么将军夫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着,看了她一眼,又别过脸去。
珍娘说的也没错,她和大哥配合默契,旗鼓相当,看起来到更是般配。
尹天雪反应了过来,笑容慢慢收敛,面色也微微变了。
原来,他在意的,竟是这些?
“也许,若不是陛下横插一手,非要赐婚给大哥,你们早就喜结连理、琴瑟和鸣了。”
未等他说完,尹天雪便冷了脸,立刻出声制止:“你在胡说什么,这一切自有天定,何况圣上之意不容置喙,你想害国公府引火上身吗?”
被这话深深刺痛,童战如鲠在喉,回头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久,久到自己心绪平静了下来,避免出口伤人,许久,他才开口:“珍娘告诉你的我都听到了,我会去转告大哥,这两日辛苦你了,回去吧。”
院子里分明阳光温暖,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心中落寞荒凉,恍若秋风扫落叶。
一无是处、不被待见的竖子,本不该是名门千金的良配。
到也不是怀疑他和大哥有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委屈尹天雪嫁给他了。
可他终究是国公爷的儿子,再怎么不济,也要为自己保留最后的尊严。
“就因为珍娘故意寻衅挑拨的几句话,你便翻脸如此,说出这种令人折辱的话?”尹天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也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来,“我和童将军清清白白,等送走了珍娘,我绝不会再插手水月阁任何事情,你也不用说这种话来气我。”
说着,深深望他一眼,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她未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
童战僵着身子良久,才敢回头望向她消失的地方,心中怅然若失。
后院里花影扶疏,绿阴如盖,分明韶光整好,可他却觉得,这韶光本不该是如此的。
只是他自己不知不觉中,渴望得越来越多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柴房的方向,忽然间自嘲笑笑,长舒了口气。
也对,帮大哥收拾了这烂摊子,自己也该回去书院做自己的事了。
毕竟,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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