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江似乎很忙,经常一整天都不在地府,四处奔波,烛九阴闲得无聊,终于出了门去外面逛逛。
下界有两处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一处叫寒暑水,一处叫做不周山,按帝江所说而这里就是寒暑水。
地府很大,天空是灰蒙蒙的,一条一条的路错综复杂,像是层层叠叠的羊肚一样,一层压着一层,这大概就叫十八层地狱吧,地下是奔涌翻滚的岩浆,这里没有阳光,反倒是靠这些东西,映得天都是明亮的。
地府来往的妖怪、鬼魂也是一路有说有笑,似乎和人没什么两样。他在奈何桥上走过,迎面走来一黑一白两人,一人高挑纤细,一人雄壮矫健,他们背着长长的镰刀,衣摆随着步子舞动。
白无常打量着烛九阴,道:“哟,罕见呀,不仅是活人,还是修仙之人。”
黑无常冷笑一声:“我就说帝江那小子迟早要把地府搅黄,人都杀到家门口了,还有闲心出门。”
白无常:“啧啧,他何时不都是这样。”
“……”
二人一路拌嘴,却没有找烛九阴麻烦。烛九阴接着往前走,到了忘川河前,一个个子不高但是身段却很修长的少年从他身边快步路过,他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眉眼狭长锋利,步子快而跋扈,浑身上下都透着骄矜傲纵。
少年瞥眼看了他一眼,那是十分冷峻的一张脸,但是太过年幼,傲气被稚气压着,显得有些幼稚了。
那少年从他身边闪过后已经迈出五六步,但是他突然转过身,回头打量了烛九阴几眼,而后开口。
“你是什么人?”
烛九阴也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认识我,今后我们必定不会有交集。”
“想和小爷我有交集也是件难事,算你有先见之明,我也看不起你们这种装腔作势的修仙人。”少年凉薄的啐了一口,背着手扬长而去。
烛九阴呆在原地很久,这位应该就是帝江的弟弟,果然传闻中他的嚣张跋扈不是空穴来风,这位少年最多不过十二三岁,但他气质绝对不俗,烛九阴上下看了看自己,甚至觉得刚才的少年都压得了自己一头。
他闷着头走了一阵,到了浮天台,这就和仙都的慎思堂差不多,都是商议大事的地方,帝江告诉他,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浮天台找他,可是烛九阴没有进去,又接着去了下一处。
他在地府逛了半日,地府似乎与他听闻别人所说的冷漠无情,凶狠残暴并不一样,甚至没有人间那样阿谀奉承,只是纯粹干净的关系,每个人都不带有任何利益和目的去接近别人。
亥时帝江才从外面回来,他推开烛九阴的房门,将两株三生草放在他的床头。烛九阴听到响声,谨慎地爬起,他望见了半掩着面的帝江正打算离开,低头看了看床头的两株三生草,又看了看自己已经覆上剑的手,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一时哑然,过了很久才钝钝地开口,很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帝江没有回答他,烛九阴又问了一句:“你受伤了么?"
三生草生长禁地之中,有食人花和剧毒的古草密布,要采到极不容易,而且十分稀少,哪是他去采也未必是件容易事。
“当然没有”帝江淡淡地回答。
但是在关上房门时,烛九阴分明看它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满是划痕。
这一夜,烛九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他窝在潮湿的被褥里。床头点了两根幽暗的烛火,床头上的木杆上刻着两个字“晓昏”,也不只是这里有,这间屋子里陈设的很多器物都刻着昏字。墙上挂着一副劲瘦的字——楚梦卿安在,辞泪月栖梧。
地府似乎没有他之前想象得那样不堪,帝江貌似也不是仙都口中相传那么不近人情、高冷傲慢、阴险歹毒。
他窝在榻上,双手枕于颈后,望着房梁上刻着的“昏”字思绪万千,他不知道这间房子为什么那么熟悉。他还在沉思,一阵敲门声把他拉回来现实。
一清早,帝江便来找烛九阴了,他叩了叩门给烛九阴放下了几身衣服,他没进去,只是隔着门轻声说:
“你的衣收破了好多洞,没法补起来了,这些是我也没怎么穿过的,不知道合不合身…就先凑合凑合吧,如果不合适,你可以去浮天台找我,或者改日——我亲自带你去做身衣服。”
烛九阴没有应他,他双臂抱着腿,整个人团在一起,他心里纠结极了,帝江是敌是友让他一点都分不出了。
但是他开始慢慢相信帝江,相信杀死垚尘或许的并不是他了。
帝江平日里是极忙的,他貌似经常去平定一些地方的鬼怪作祟,晚上回来又要批改一叠东西,常常是见不到他人的,他的弟弟叫栖梧,字楚辞。
栖楚辞平日里很是冷漠,对别人的问候也是爱答不理,永远都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是极其蛮横骄纵的,与帝江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平时里傲慢的栖梧只有在见到帝江的时候才会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欢快地撒娇打滚,像是年糕一样粘在帝江上身下不来。帝江是很温柔很耐心地一个人,举手投足都是温文儒雅。 他不爱笑,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的温和从容,烛九阴大抵是能猜出来为什么栖梧那么喜欢他的哥哥,帝江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帝江送来的衣服有些大,腰肩都松松垮垮,但他还是一直穿在身上。是一件长袍,外面是一件绣着梧桐叶的雪白色大褂。
烛九阴最开始是很谨慎小心的,到哪都要背着踏清宵,见人就把手覆上去,可是日子久了,他也就不那样害怕地府的人了。
地府算不上热闹,十殿阎罗常在奔波,黑白无常更是整日见不到人,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步履匆忙,除了帝江的弟弟——栖梧。
他从不出的府,烛九阴大致猜得出来,不是他不想出去,是他出不去。栖梧大概是要比烛九阴小个四五岁,这个人奇奇怪怪的,说他幼稚,但是做什么都雷厉风行,气质也很稳重;说他成熟也实在是谈不上,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高傲的过了头,分明是一副孩子样,却偏偏要和一个大人一样装腔作势。
不过他的样貌却是出奇的好看,棱角分明的清俊,眸若点漆,剑眉入鬓,是很标志的一张脸,平日里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笑起来是两颗小虎牙却衬得整个人都很可爱,可是他只对帝江笑,对别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冷漠。
烛九阴看得出来,栖梧是很看不起自己的,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自己,每次偶遇都只是面无表情地轻瞥一眼。这天他刚好碰到帝江和栖梧在一起,栖梧抻着帝江的衣角,满眼欢欣。
栖梧声线很又甜又轻快,拖着一些尾音和帝江撒娇:“哥你说好给我带的糖葫芦呢?”
帝江抬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鼻尖,道:“小馋猫,牙齿都吃坏了。”
“你怎么这样?出尔反尔。”栖梧鼓着腮,偏过头去不理他,帝江从怀里摸了一阵,掏出来一根糖葫芦藏在背后。
帝江笑了笑,故弄玄虚的看着他:“有个好消息,不过也有个坏消息。”
“听好的,坏的就烂你肚子里吧。”
帝江伸手,一支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摆在栖梧面前:“喏。”
栖梧伸手去抢,帝江却把糖葫芦折成两半。
栖梧一脸愕然:“你干嘛?!”
“小烛来了,不得分人家一半么。”帝江轻轻弯着嘴角,递给栖梧一半糖葫芦。烛九阴木然地呆在原地,他偏头望向栖梧,冷不丁地对上了他的眸子,肉眼可见栖梧的脸上瞬间阴冷起来,他一把夺过糖葫芦疾步离开了。
“我——我不要的!”烛九阴窘迫地看着帝江。
帝江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他还小,不太懂事,不要介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烛九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眼神飘忽。
帝江:“你没背剑。”
“……”
烛九阴:“忘记了。”
“你不怕我杀你么。”帝江微微侧着头看着他。
“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这条命也早就是你的了。”烛九阴淡然地回答。
烛九阴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挡着脸。”
帝江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好看的。”
帝江仿佛是怕他再追问,连忙转移话题:“你的剑法还很生疏,我只能说你修木道是屈才。”
烛九阴笑了笑,道:“比起你,确实自愧不如,说不定我以后也会很厉害的呢。”
帝江:“我教你。”
话毕,帝江从一旁的老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树枝肉眼可见的枯萎起来,他信手一挥,竟有破竹之势,一旁的石阶都被砍出空洞。
烛九阴:“你是怎么做到的?!”
帝江向他靠近了几步,右手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转就有一阵风被带起。
帝江淡淡的回答他。
“形神合一,气沉丹田。”
烛九阴和帝江练了一个下午,又跑又跳,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是帝江大气都没喘一下,不过卞城王突然火急火燎地来寻帝江,他突然面色凝重,收了剑就和卞城王一起出了门。
帝江这次离开了很久,足足四天没有回过地府,烛九阴心里竟有一丝担心,好在第五日,帝江终于是回来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平日一尘不染的衣衫满是泥泞和血渍,他今天没有披着那条能掩盖住他多张脸的斗篷。这是烛九阴第一次它到他的脸,额间有一菱形的妖族胎记,他眉眼狭长,一双凤眼,眸子是淡淡的珀琥色。
他的长相很锋利,一双凤眸中透出阴戾之气,可是这种感觉并不通透,反倒是多一些阴魅,他下颌处有两道血红的月牙弯,把他衬得更是孤傲疏离。
他看着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活了千百年的老妖,他颈间有一朵九瓣芙蓉印,被衣领盖住一半,若隐若现。
烛九阴盯得出神,这和他想象中的帝江一点都不一样,他的长相是十分讨喜的,很好看,是万一挑一的那种,他不禁回想起帝江那句“我不好看的”这人还真是处处低调。
不过说句实话,他和栖梧长得很像,不过一个是冷漠,一个是傲慢。
“干嘛直勾勾地盯我。”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烛九阴还是移不开眼睛,紧紧盯着他看。
帝江没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反问道:“你从哪来。”
帝江抬眼看着他。
烛九阴瞳微缩,过了好久他才口:“云川。”
“嗯。”帝江没有什么意外,似早就知道了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烛萧,字九阴。”烛九阴有些尴尬地回答。
“伤势差不多恢复了。”
“你离开吧,别再回来了。”
“寒暑水不留你们修仙之人。”
帝江平淡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等等!”烛九阴似乎有些哑然, 很久没有出声。
“你还有什么事么。”帝江侧过脸看他,这个人总是一脸淡泊,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情,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我相信你了,需要我帮你么。”他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十分认真地看着帝江。
帝江轻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针织小香袋。
帝江摇了摇头:“不用了,帮我只会连累你。”
烛九阴有些局促:“我……我一定能帮上你什么忙,你……”
“好了,别说了。”
烛九阴攥紧了香袋,突然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他抽开香袋,花草之中安静地躺着一只栀骨清月铃,比他先前的那只还要漂亮,烛九阴把它拿出来挂在手心,那铃身中央赫然雕着一个字——萧。
烛九阴木然地看着他,僵硬的开口问:“你认识我?”
“晚辈烛萧,未拜于任何人之下。”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不是你么。”
帝江弯了弯嘴角,朝他笑了笑。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救我回来…”烛九阴攥紧手中的铃铛,抬头看他。
帝江也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回答:“我若不救你,便真成了他们口中的十恶不赦了。”
“谢谢你。”烛九阴垂下眼,满满的愧疚和落寞,他回房间收拾好了东西,与自己住了半月的房间告了别,这间昏昏暗暗的小房子总是让他感觉很熟悉,很踏实。
可是地下没有阳光,连被子都是潮湿的。
他没有问过帝江的九瓣芙蓉为何会出现在垚尘身上,但他心里明白,一定不是帝江。
烛九阴刚离开不久,秦广王就急忙地赶到青木阁,他气喘吁吁地叫住帝江。
“枯木,又有人攻到门口了,我们十殿轮流把守,泰山王都受重伤了!刚送走一波又来一波!你真不打算处理了?”大声喊叫这人是一殿秦广王——蒋歆,他看起来很愤怒,手上绕着一圈又一圈血色的傀线,看样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们不会信我的。”帝江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那你打回去啊,你自己想要廉正风清,凭什么拉上寒暑水的所有人委屈?!你是打不过他们吗?你堂堂空间祖巫,被五行压在头上,丢脸吗?还枯木妖王,呵呵呵,干脆叫废物妖王好了!别人都是人善被人欺,那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你努力了几百年有一点意思吗?帝江,你简直是个自私的疯子!!”秦广王破口大骂。
帝江没有回应他,秦广王就接着说。
“还有你救回来那小子,你他妈是眼瞎?你看不见他身后的踏清宵?你救谁不好?救他妈想杀你的人,你真可以。到时候他把消息都抖搂出去,黄泉九族都要插翅难飞,你迟早要把我们都害死!!”
“不会的。”
“有我在呢。”
帝江推开蒋歆,快步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