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鸿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凤蝶的人影消失不见,才重新落在对面的神蛊温皇身上。
“是吾怠慢了。”
神蛊温皇聊表歉意,为这方才小小的插曲中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谈。
上官鸿信却不想就此揭过。
“遣走凤蝶,是怕我看出什么吗?”
对上那双暗金色的眸子,神蛊温皇不置可否,似笑非笑道:“耶~带着猜忌的眼神,怎称得上以诚待人呢?”
“温皇又岂会轻露破绽?”
他之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很是平淡,敛了猜忌的目光却仍显锐利,
“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是羽国志异吧?”
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言,神蛊温皇转而说回了先前谈及的往事。
听他又提到羽国志异,上官鸿信的语气细微地起了变化。
“一国兴衰,该用怎样的笔墨去形容?又该用怎样的目光去评论?羽国志异,哈……”
他言及至此,一声辛涩哀凉的笑尤带讽刺,溢出唇角。
这样的变化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地,他语气平复下来,接着道,“不过是九算凰后所撰,难道当中的真伪虚实,温皇认真了?”
神蛊温皇摇了摇羽扇,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就算是假,就让我越俎代庖,作一点推论吧。”
“温皇请说。”
闻言,神蛊温皇起身踱步,娓娓道来。
“霓霞之地上下皆是悬崖绝壁,崖隙凌空数十丈,铁锁横悬,上由条石搭成尺许路面,下由石柱固定,周围时有旋风,形成一险道,羽国之人欲过尤甚不易,逼杀策天凤……”
他语调一转,问道,“当时的雁王,非得选择在如此不利的地域接战吗?”
上官鸿信缓缓回道:“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杀策天凤的机会,不是随时都有。”
听罢,神蛊温皇心内已有了定论,墨蓝色眼眸中,一抹幽色一闪即逝。
“这个机会确实,不是常有——覆灭三万大军这种机会,被隐瞒的真相。”
他侧身看向桌前的雁王,但见对方神色淡漠,平静异常,只缓缓持起杯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神蛊温皇颇有耐心地摇着羽扇,静待他放下水杯,便听他开口说道:“是,被隐瞒的真相——是我们要那三万大军,‘无一生还’!”
他用着他记忆中熟悉的低沉嗓音,铭心又刻骨地揭露出那血淋淋的真相。
皎洁月光下,神蛊温皇徐徐回身,杯中映出两人的身影。
上官鸿信继续道:“这就是霓霞之战的真相。”
“果然是最无情无义的战争啊。”
神蛊温皇说着,踱步行回桌前,落了座。
上官鸿信问道:“这样就让温皇觉得无情吗?”
“不全然是,也可以说,因为故事中另一个人的无义,造就了雁王的无情。”
他提起水壶,上官鸿信指尖一动,杯盏滑至过来,神蛊温皇为他添上新茶。
“引吾好奇的是,当时的雁王对策天凤抱持着什么想法?”
随着话落,杯盏已推至对方面前。
上官鸿信微微垂眸,暗金色眼眸中,不过一片苍凉荒芜。
“重要吗?”
杯中水波漾动,久久未有平静。
“重要。” 神蛊温皇眸光略动,缓缓道,“吾一游羽国,唤民问之,人众皆不识万军无兵策天凤,仿佛羽国从不曾出现这号人物,连羽国志异也不曾听过。这中间,雁王做了什么?”
“不过是中原始皇曾做之事。”
他端起水杯,不带情绪的语调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神蛊温皇闻言,眼底流露出一丝精光:“难道是,祖龙一炬?”
上官鸿信缓缓抿了一口茶,对此未置一词,似乎已是默认。
神蛊温皇摇摇羽扇,蓦然浅笑一声:“哈,今日再会,让吾深感俏如来,磨炼得不够。”
听他提及俏如来,上官鸿信并没有接话,反而道:“一个人若要攀上高峰,就要吃苦,就要流汗,虽然艰难,但当他伫立在高峰之上,他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值得。”
神蛊温皇细细听着,随后接话道:“反之,一个人若要向下沉沦,就相对容易多了。”
这话听起来耐人寻味,也意有所指。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唉,人啊,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因为坠落时的快感通常都会伴随着罪恶的愉悦。“
“如同过往的温皇一般吗?”上官鸿信看向他,说道,“直到落地之后,才开始后悔,因为发现断崖之下,是一处陷人的泥沼,是一个无可复的深渊,甚至是一座夺人性命的火坑。”
“你方才好似说了‘过往’?”
神蛊温皇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上官鸿信目光坦然。
“嗯,我确实说了。”
诚然,现今的温皇同过往的温皇,已然是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无论是谁,想站在群峰的最高处,都需学习如何忍受寂寞。“
“温皇站在群峰的最高处,看见了什么?”
上官鸿信看向对方,眼底是一如既往的荒芜寂寥。
“没什么。”
这个回答令他不甚满意。
“没什么?是惯了风景,还是惯了寂寞?”
神蛊温皇并未作答,反而问道:“雁王出现在中原,是厌了寂寞,还是厌了风景?”
杯水如镜,映出上官鸿信的面容,无波亦无痕。
“温皇已非昔日温皇。”
“雁王依旧是雁王。”
双方眼神交汇,一者锋锐暗敛,一者凌厉深藏。
不过须臾,上官鸿信便离座起身道:“今番良晤,我也该离开了。”
“你的介入,让我失了还珠楼。神蛊温皇,不喜欢失去的感觉。”
蓝衣智者羽扇轻摇,比起他此刻从容姿态,那副不辨喜怒的神情才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让你入局,胜过让你在局外观望,欲星移也是这样想的吧?”
上官鸿信神色淡淡,他并不在乎有多少人步入此局,哪怕对方是神蛊温皇,也是同样。
“我一人入局,难免寂寞。”
神蛊温皇看向他,意味明显。
“若无对手,局不成局,你可以将九算当成对手,游戏,同样有趣。”
“是以一敌三,让你支绌了?”
上官鸿信不以为然道:“我不介意以一敌四。”
他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话,转身昂然离去。
“这张狂的语气,诶~熟悉啊。”
乍闻此言,上官鸿信停了脚步。
他知道他话中所指的人是谁。
“神蛊温皇,已不是全无弱点。”
锐利的眸光渐渐转冷,向后扫去。
神蛊温皇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哈。”
“第五次了,这样的轻笑。”
“哎呀~算得太过仔细,今日之会就失味了。”
一声感慨,神蛊温皇缓缓起身。
“你惯于轻笑掩饰内心,所吐的真话多少,也非无迹可寻。”
上官鸿信负手而立,流风掀动他高束以冠的长发,在夜色中兀自纷扬。
神蛊温皇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吾该说,人人都有坏习惯,但温皇的坏习惯,也许并非坏习惯。”
“地门之局,温皇的表现,上官鸿信拭目以待。”
他张狂不失,径自离去,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至消了踪迹。
神蛊温皇摇了摇掌中羽扇,目光轻拂杯盏,落在那人对坐的地方,唇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坏习惯有时也能致命,尤其是被看穿的坏习惯,你说是吗,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