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爹！”
远远的，稚嫩的声音从长廊尽头处传来，照例在校场上巡视的江宗主闻声回头，板着张脸静静等着尽头处即将窜出来的小不点。
“阿爹！坞塘的花花开了！露露回来了！”伴随着铃铛叮叮当当的轻灵，一个连三十寸都不到的矮墩娃娃一步一哒腿张着手远远就向着江澄而来。
一招一式武着剑阵的弟子们齐齐比划着伸头偷看，他们皆是安定之后为报莲花坞宗主江晚吟多年庇护云梦之恩前来投效的，入门时间也不过三五年，也有今年刚刚入门的。大的十七八九，小的十四五六，有为父母亲人还恩报效来的，也有心怀大义为守护云梦来的，更有向着云梦的守护神来的。
云梦江氏弟子一年一考三年一招，来的都是云梦百姓家中尚未长开的半大孩子，他们的父母自足营生，都是那场大难中受过江宗主庇护的苦难人，若不是计较着自己年纪大了恐给江宗主添麻烦，那些朴实纯善的人们就都自己来了。
莲花坞早年那场大难，虽时隔多年，却总有人不敢轻易忘记。
江家弟子不分内外，这是江宗主自射日之征就定下的规矩，当年莲花坞蒙遭大难，仅存宗主姐弟三人，所谓的族亲内门嫡系更是被如数斩杀屠尽，如今的江家，皆是当初江家危难之中顶起天地的少宗主带着云梦百姓散修一砖一瓦打下来的。故弟子不分亲疏，不论内外，只要进了莲花坞的大门便都是他江澄的亲传弟子。
这些弟子入门，虽得江澄收入门下亲自教导了几年，却也难免童心未泯。一见那温润可爱的小娃娃就软了手脚忘了招式也是常有。
那娃娃是莲花坞江宗主幺女，也是他们的小师妹，生得软糯惹人，虽是一月里也能见着好几回，却因着男女有别，且小师叔薛成美一手包揽了带孩子的活，让他们少有机会得逗逗这小师妹。
早听那曾死过一回又离奇复生的管事师叔说起过，师父的幺女来的不易，精莲里养了五年才堪堪有个鞋底大小，又生得凶险，体弱多病痛，谁也不许多碰这来之不易的小白玉娃娃。
这群大小伙儿们既心疼师父操碎了心，又心疼这得之不易的小师妹，小小年纪受了那么多罪。所以每每得见这小娃娃，便也总想着能不能逗逗哄哄她，让她在这些短暂的不被病痛折磨的时光里能更高兴些。
“阿爹！”小娃娃身长二十四寸五，只有寻常人家两岁的孩童一般高，哒哒踏着小步子，快了还晃晃悠悠，总教人担心她摔了。
三岁的娃娃，除了说话比同龄孩子多几个字，其余方面就都没赶上趟。
落日余晖斜斜撒下，长廊尽头，稚嫩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铃铛叮叮当当，像极了当初小金凌非要戴在小仙子脖子上的铜铃作响。
恍惚间，江澄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眉心一抹朱砂的小胖娃娃。
也是同这般，还未见人就先叫舅舅。
也是同这般，去到哪儿铃声便响到哪儿。
也是同这般，阑珊不稳。
“阿爹，露露回来了！”
小儿口中的露露是只白鹭，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自去年来了就成了坞塘里的一霸。
这还是自莲花坞大难以来留下的第一只白鹭。小女儿也喜欢，日日都要到坞塘看上一眼。
前些日子无故不见了踪影，小娃娃垂头丧气难过了好一阵子，她那不靠谱的成美哥哥更是前后偷偷买了抓了好几只放坞塘里，每次都能被小娃娃发现不是她的露露。
“阿爹。”小娃娃蹦跶着扑来。
“你走慢些。”江澄一阵头疼，赶忙蹲下身子接她，生怕她闪了摔了。
“阿爹，去看露露。”小娃娃牵起阿爹的手就要往坞塘走，一众弟子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手上的招式自从听见声起就乱了。
江澄看他们也练不进去，索性让他们都停下休息。
谁料这群孩子一个个的都围着他闺女来了，一会儿掏出个糕，一会儿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糖，胆子大的那个直接哄着把他闺女抱在了怀里。
“小师妹，叫声师兄好不好？师兄给你槐花糕吃，师兄阿娘做的槐花糕可是一绝。”
娃娃看看人，又看看用帕子细细包着的糕，小脸上写满了高兴，“师兄”。
“哎”半大小子也高兴，忙把帕子里的糕喂进娃娃嘴里。
“小师妹，师兄抱好不好？”
小娃娃一边咽下糕点，一边看眼前的人，想了想，又抬头看看阿爹，见阿爹没有皱眉头反对，就乖乖点了点头说好。这师兄行六，之前还给她买过糖人儿，她是记得的。
“师父，我带小师妹先去坞塘看露露了，您和众师兄弟们慢慢来。”
话音刚落，人没影儿了。
江澄挥挥手，身边的一众弟子也都追了过去，只剩下大弟子稳重些，还在身边。
“你也去玩会儿吧。”
徒儿笑着答“好”，也迎小师妹去了。
江澄慢悠悠走着，看着这群孩子，莲花坞很多年没这么热闹了。
“阿爹。”男孩子不比妹妹没规没矩，做兄长的到底更稳重些，都走到跟前了，才轻轻扑进阿爹怀里，“阿爹，我好想你。”
江澄没理会自家道侣笑盈盈的目光，他弯腰把儿子抱在怀里，也朝着坞塘而去。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又瘦了。”江澄把孩子颠了颠，下意识就皱了眉头，又转身责问道侣:“你们蓝家那伙食就不能变通一下吗？看把你儿子瘦的。”
“阿爹，我好好吃饭了。”蓝遇伏在阿爹肩头，羞得小脸红扑扑的。
他都八岁了，阿爹还这般抱他。
于江澄而言，儿子不比女儿，不用时时板着张脸吓唬。他这儿子自小乖巧，又听话又懂事，时常安安静静的，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商量着，让人舍不得拒绝。更舍不得委屈了这乖巧娃娃。
那一声声“阿爹”，叫得人通身愉悦。
小闺女就不一样了，“阿爹阿爹”个没完，叽叽喳喳嘴里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吵得人头疼。
女儿是个十足的机灵鬼，又皮胆又大，一天到晚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你同她好好讲话时，她小眼珠一转就能鬼精鬼精的同你胡扯上半日。若不时常板着个脸，这闺女迟早得上天。常常让人头疼不已，完全拿她没个办法。
是以江宗主每每见了闺女，一刻钟不过就得被气得眉头直皱，大拳紧握。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娃娃也一天天长大，莲花坞却好像打通了什么机关，自有这群娃娃起就再没消停过。
先有金如中带着表弟如松舅舅长舅舅短，一个月怎么也得跑上三回，一回就得住上个六七天。莲花坞到现在都还给他俩留着房间。
之后又加了个聂家老大老二，再然后就有了蓝无虞。
本来莲花坞有个薛洋就已经够鸡飞狗跳了，再加上这群娃娃，那已经不是一个“吵闹”就能形容得了的了。
等这群娃娃上了云深不知处的学堂，三岁的小金谪又来了，不到一年，又添了个晓如茶。
莲花坞热闹不止，坞中的江宗主愁完外甥愁闺女，愁完闺女愁外孙。
好不容易熬到几个小东西都长大了，懂事了。没闲下来两天，小外甥又被人拐跑了！拐人的还是那个随了他父亲十二分的聂家大小子！
紧接着，闺女夜猎猎到了人家山头不说，还想把人家山中修行的散仙绑回家中入赘。
刚收到信时，江宗主表情僵硬，仿佛被雷劈过。愣了半晌，也不知该不该道声孽缘。
他原本以为，上清与虞初安是亦师亦友，倒不成想还有这番心思。
上清是个散仙，按说仙人入赘，是他江家高攀。可江澄是当爹的，这么大年纪一个散仙配他十五的闺女……
一想到山里那人活了上千年不止，江宗主心里那点对仙人的尊敬与感激就都化作了虚无。
“坞塘里那么多龟，加起来都没那老东西活的时间长！”
莲花坞不知碎了多少茶杯，江宗主一年多里想到这事都活像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好在一波三折之后，他家那讨债的丫头也算得偿所愿。
江宗主再怎么不愿，也只能低头认了这活生生比他老了千百岁的仙人女婿。
不等刚办完幺女喜宴的江宗主喘口气，十七的外孙子又在莲花坞的清谈会上拽着晓如茶求一众长辈成全来了。
“倒比他小姑姑强些，十七生辰刚过就把人拐到手了。”
蓝无虞今年十九，拐个仙人一拐四年方才到手。
相差两岁的姑侄俩都爱跟在金如中身后打转，一个混世魔王，一个十方霸王，俩都不是消停的主。
不过这次还好，江宗主已经算是百毒不侵了，自从闺女配了个老仙之后，什么大事对江宗主来说都能处变不惊应对了。甚至到了这会儿，他都还能分出心思来思索着乖乖儿子的婚姻大事。
也不知他这方方面面都出色的儿子会看上个什么样儿的，女子之中确实也没有能够配得上他儿子的。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江宗主想，只要他儿子不像闺女那般找个比他大千百岁的，他都能坦然接受。
江宗主他姐夫也还好，人家打眼看看左右两边规矩站着的儿子儿婿之后就不说话了，大概也是习惯了。
至于孩儿他大舅爷爷魏无羡，那就是个起哄凑热闹的主，他可不管你合不合规矩。甭管孩子找谁，他都能举双手赞成。不成都给你撮合成咯。
孩儿他二爷爷也可以忽略不计，那位疼孩子疼得厉害，只要孩子开口，向来有求必应。就算是金谪开口要星星，估摸着他也能给想方设法摘下来。
反应最大的，大概就只剩下薛洋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都过去了，曾经的夔州霸王才慢慢回神，紧接着，冲着罪魁祸首他爹就是一个暴跳如雷，“小傻子你管不管？我家臭小子才十三！”
江澄抬眼看去，跪着的两个娃娃，高高那个是他不成器的外孙，矮小些的还没长成，小脸上稚气未脱。
十三，确实小了点。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
薛洋愁了三个月也没能愁出个结果来，一来他家臭小子还小，二来他这辈分降得太快，本来是江澄师弟的，一眨眼都成小傻子亲家了，平白矮了小矮子和江澄一头。
“你说你怎么就不能给你爹我争口气呢？”曾经的小霸王郁闷啊，手指头都快戳进桌子里去了，“你哪怕找个辈分高点的。”
何苦非得连累你爹我降辈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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