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的孩子从眉山上抱下来时,已经三岁有余,恰在蓝无虞被送上云深不知处之后。
这孩子比任何一个都孱弱,堪堪养了三年才得以还家。
接连几年耗损修为,上清的灵力也早已不比当初。
这孩子得来金贵,又是金麟台的小重孙,金老夫人娇宠得不行。都说隔辈亲,金子轩而立之年当了爷爷,疼孙子自是不在话下。
因着那些匪夷所思的过去,金宗主错过了大儿子的成长,也未曾得见长子幼时模样,才一听弟弟和小舅子说小孙子长得和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做爷爷就更急切了,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全都捧到大金孙儿面前。
金谪出世那日正逢三月初六、惊蛰之期,他爷爷大手一拍就把名字给定了下来。
小娃娃肉嘟嘟的,不过几年就成了个圆滚滚的小白面团子。
这娃娃继承了他爹金凌的相貌,又随了他二叔金如中的喜好,小小年纪就爱往莲花坞跑。
站起来还没个凳子高的小娃娃,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话都说不利索,还犹其还往外跑。在家就没见他能安分待过三天。
不跑莲花坞就得跑不净世。
聂怀桑和蓝景仪又都是极爱玩闹的性子,孩子他二爷爷宠起孩子来也是没个底线的,好好的一个金麟台小少主、继承人,愣是给跑出了三家之主的架势,平白的比他当仙督的聂爷爷还要忙。
莲花坞那头也热闹,薛洋的娃娃是出世后一个月抱下眉山的,那娃娃皱皱巴巴,小脸蛋干干瘪瘪,给薛洋看得郁闷了好几天。
直到娃娃一天天长起来,才好看了不少。
因着义城早些年尸横遍野,并不适合养这体弱的小娃娃,江宗主在娃娃下山的当天就拎着鞭子从娃娃他爹到娃娃全给一鞭子虏回了莲花坞。
金谪比晓如茶大四岁有余,一个小娃娃长在莲花坞,一个小娃娃又时刻往莲花坞跑,一来二去的自然不可能陌生。
只是这俩小冤家却一个比一个皮,晓如茶还好,在他父亲和他二师伯面前倒是听话,即便要闹也只在他爹薛洋眼巴跟前闹,父子俩你气我我气你,吵吵闹闹,那院子里就没有几刻是清静的。
金谪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个小霸王,谁的面子也不见他给,在家气他爹,上不净世就气他聂二爷爷,莲花坞就是江澄。
只要一到莲花坞,必是一番鸡飞狗跳。
“金谪!”青天白日一声吼,白白胖胖的小矮墩子抖三抖,还没等人来到跟前,金家的小福娃娃就拍拍满是泥污的肥爪爪立马起身,规规矩矩将爪子背在身后,圆乎乎的小脸舔着笑,“舅爷爷”。一边还心虚的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小胖脚丫,稍微干净些的左脚踩在右脚上,试图挡住那满脚丫子的泥团,几个圆嘟嘟的趾头还动来动去不太安分。
江宗主闭了闭眼,强忍下一口浊气,“看看你那样儿,好好的校服让你穿成什么样了?”
金星雪浪袍上的牡丹绣纹上粉的绿的黑的黄的都蹭了一层,原本的牡丹绣样已经完全看不出了。
福娃娃歪歪头,好像也没听懂。
江宗主无可奈何,打又打不得,骂着这小呆瓜又听不懂,只能认命的牵过小娃娃,大手松了松劲才伸出去给小娃娃擦了擦胖乎乎的小脸。
小呆瓜,是福娃娃他小爷爷薛洋给叫出来的。
说福娃娃他爹是小傻子,生出个娃娃来也呆呆愣愣的是个小呆瓜。任凭你怎么逗他都只会眨巴着眼睛细细神的看着你,看会儿还会把自己看笑了。
呆头呆脑的,十足的呆瓜。
“舅爷爷”江宗主的手刚伸过来,福娃娃就一边“科科”笑着,一边伸出手去拉舅爷爷的大手,半点也没有挨批评的自觉,只以为舅爷爷伸出手来就是要和他一起玩。
小娃娃笑得连仅有的几颗牙都没藏住,拉上舅爷爷的手就要往他舅爷爷身上扑。
江宗主无可奈何,躲又躲不得,生生被这小子扑了个满怀。不一会儿的功夫,紫色的宗主服上就黑黑黄黄粘了一身的污泥。
可就是这般,江宗主也对着这小东西发不出火来,这娃娃生得极像他爹金凌,简直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这么眨巴着懵懵懂懂的看着你,再硬的心肠也该软下来了。
金凌年幼时由舅舅和小叔叔一手带大,无父无母的孩子,哪怕舅舅和叔叔照顾得再好,他的人生也缺了一角。
如今这小娃娃站在跟前,总能令人想起当初可怜巴巴的小外甥。
未曾成亲的年轻宗主不会带孩子,小娃娃饿了哭困了闹,一个头一次做人舅舅,一个头一次当人外甥,小家伙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四目相对时总是无言。不理解,不明白,那些岁月,对舅舅和外甥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正如当下,同这小呆瓜讲什么都是无用,江宗主只能默默将娃娃抱在怀里,任由娃娃抓着他的头发一圈一圈的绕,等着门下弟子打来热水给这皮猴清洗干净再换身衣服。
晓如茶小了金谪四岁有余,金谪摇晃着东闯闯西跑跑时,他还尚在襁褓。
金谪都能跑到云深不知处找小叔叔小姑姑凑热闹的时候,他还只会憋闷着讲出一两个字来。
金谪六岁能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时,他才刚刚走稳。
仙人灵力快枯竭时养出的娃娃,说话走路都比寻常孩子晚了许多。
等金谪敢上房揭瓦的时候,晓如茶也到了人嫌狗憎的年纪。俩娃娃出世最晚,他俩能跑能跳能闯祸的时候,除了一个远在巴陵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欧阳宁安和一个因祖辈罪孽遭受牵连的宋唯,其余那些叔叔表叔小姑姑都在云深不知处苦学。
同龄之中,也只有他们能够时刻相伴,相互玩闹。
俩孩子在莲花坞招猫逗狗中长大,一如当初的魏无羡和江澄。
偶尔又会加上个难得出门一次的欧阳宁安,一如当初的大师兄和二师弟之间又挤进了个小师弟。
三个娃娃从金麟台闹到莲花坞,又从莲花坞一路玩到不净世,身边护着的门生弟子不下数百。
三人在嬉笑打闹间慢慢长大,不同于父辈,爷爷辈的“老人家”们完全舍不得送这三金饽饽上云深不知处吃苦受罪。
晓如茶他爹薛洋倒是动过心思,还没等江澄给他摁下,蓝老先生那边就已经放了话出来,云深不知处立时起,不再收求学的年幼娃娃。
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薛洋带过不少娃娃,他儿子晓如茶他是最不想带的,这小子天生就是来气他的,平日里有旁人在的时候乖得像金谪的小灵犬,仅他们父子俩在的时候,这娃娃龇着的小虎牙就没往回收过。
但有时候,这娃娃又黏他黏得厉害。
正如这会儿,睡着了也得抱着阿爹的一只胳膊,熟睡前还要无意识的用干黄的小脸蹭上一蹭。
薛洋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直愣了半晌才默默给儿子盖上小被,江澄在一旁翻着白眼,没好气的提醒他,“没有哪个儿子是不想跟爹亲近的,孩子只是不会表达,又或者得不到关注,心里没有安全感罢了。”
“得了吧,这臭小子跟你可比跟他爹我亲近多了。”嘴上虽然这么说,手却不受控制的揪了揪儿子的小脸。
比起蓝遇来,这娃娃长得确实不算好看,尽随他了,一生起气来龇出小虎牙来就像个小狼,不过胜在可爱,装模作样的臭小子,平日里跟谁都比跟他爹亲近。看着他爹逗别的孩子,嘴上叨叨着不在乎,眼睛却怎么也移不开。
他爹薛洋自己都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因着金凌的缘故,尤其爱逗弄长得和金凌小时候一样的金谪,引得儿子眼热也没半点察觉。
若不是江澄提醒,只怕他还得暗暗想不通为何他家臭小子老跟他对着干。
不过……他要是突然对着臭小子知冷知热起来,恐怕他自己都得不自在。
薛洋不是不爱自己孩子,只是他的性子如此,不知如何表达。再温情的话,出口也成了不太在意的样子。
是以后来每每臭小子对着他暴跳如雷的时候,他都会揪着那臭小子的后脖领子告诉他,“再怎么跟我对着干你也是我儿子,臭小子。”
“有本事你翻出天去,看你老子我收不收拾你。”
“又闯什么祸了?被罚了?哭丧着个脸做什么?你爹我挨的罚可比你多多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看你那点出息,金麟台那帮老不死的就这么值得你上心?哭什么?走,看你爹怎么给你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敢欺负我薛洋的崽,他们怕是忘了你老子当年是干什么的。”
晓如茶前面哭什么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总归是金谪不在,背地里挨了金麟台那些族亲的欺负。
后面哭却是哭他阿爹。
他是个小气的,不喜欢阿爹抱别的孩子,更不喜欢阿爹和别的孩子逗闹。
偏偏他阿爹对他从来没有轻声细语的哄过,也没有带着宠溺的妥协。
他一度以为阿爹不喜欢他,小娃娃一身的虎气,你不喜欢我,我就气死你。你喜欢什么我就跟你抢什么,非要让你时时刻刻为我头疼。
抢父亲晓星尘,抢降灾,抢糖。
人人都说他父子俩就像仇人。
可如今他挨了欺负,他阿爹虽然嘴上不依不饶的骂他,手上却轻轻的给他擦着哭花的小脸。还会一把抱起他,带他去找那些欺负他的人算账。
阿爹的手他拽过,硬硬的,都是茧子。这会的力道却不重,轻轻的。
娃娃愣愣的看着他爹的侧脸,眨巴着眼睛,像是明白了之前不净世的瑶爷爷跟他说的那些话。
瑶爷爷说,他阿爹是性子使然,没有哪个阿爹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慢慢的,平日里小狼一样只会龇牙咧嘴的小娃娃拢住了他阿爹的脖子,安安静静的将小脸伏在阿爹的肩上。
薛洋当然察觉到了他儿子的不同寻常,也没细想,只觉得是这小子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欺负狠了,肚子里的火气又窜高了好几米。
晓如茶从小就觉得他阿爹对金谪比对他好,嫉妒是必然的。
可金谪小魔王很贴心,对他很好,会拉着他的小手带他去坞塘看白露,会轻轻擦擦他不小心弄脏的小脸,会没皮没脸的逗他,也会在他难过的时候把他拢在怀里摸摸他的背,温柔且坚定的告诉他,“晓洋洋不难过了,成美叔叔是很爱你的”。
小呆瓜初见小狼崽时,话还说不大明白,他问舅爷爷摇篮里的小弟弟叫什么名字,舅爷爷告诉他叫晓星洋。晓星洋,经他的口出来就成了晓洋洋。
“我爹说了,成美叔叔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小时候,我这叫沾了我爹的光。”小魔王搂着小狼,手不快不慢的抚摸着小狼的背,“聂二叔也说了,成美叔叔是觉得我呆,怕我长傻了才逗逗我的。”
虽然聂二叔这话才说出来就被我叔叔骂了。
“你看,你那么聪明,一点也不呆,都不用你阿爹担心你长傻了。你那么厉害,你阿爹晚上还会抱着你睡,我爹都从来不抱着我睡。”
小狼眨眨眼,“真的吗?”
白面团子拍拍胸脯,“当然是真的”。
我从小都是跟着祖奶奶或者爷爷奶奶睡的。
小狼破涕为笑,又开心了起来。
娃娃从小矮墩长成青葱少年好像也没过了多久,晓如茶依旧喜欢跟阿爹抢东西,也喜欢金谪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处疯跑。
金谪依旧是那个爱惹祸的小霸王,今天上了不净世的墙,明天又掀了莲花坞的瓦,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天分不低,捣蛋的本事也不小。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霸王,他也会温声细语的安慰竹马,会厚着脸皮缠着小狼跟他出门夜猎,会哄着晓如茶吃香糕,也会在爷爷二爷爷舅爷爷生辰的时候,别别扭扭的递上一个自己准备了好久的礼物。
——爷爷&叔叔
薛洋是金谪的小爷爷,按辈分算,这是毋庸置疑的。
小娃娃不会说话之前,长辈们也是这么教的。
可这小呆瓜到底是金凌那小傻子的儿子,跟小傻子傻在一处,如出一辙。
小娃娃刚学会说话认人那会儿,听着他爹和他二叔叫了薛洋几声成美哥哥,这一听也就不得了了。
阿爹的兄弟叫叔叔。
如中是二叔,景仪是叔叔,蓝遇蓝逸和子真都是叔叔,成美也是阿爹的兄弟,也叫叔叔。
一点毛病也没有。
甚至连伯伯都跳过了。
夔州小霸王这辈分一降再降,直接就成了叔叔。
等小呆瓜长大了,能讲理了,小呆瓜稍一思索之后就更不愿意改了。
叫叔叔,好歹他和晓洋洋还是平辈儿。
要是叫了爷爷,晓洋洋就得成他叔叔。
一打眼,就知道是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