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

1996年夏天，镇子上新建了电影院，说是影院，其实充其量只粗略模仿了外观，内里是空空荡荡的简陋放映厅，在入口竖了一块「凭票入场」的告示牌。当时Becky还没满18岁，在冷冷清清的开业式上领了一张七折的优惠券，条件是携同伴双人观影，于是住在隔壁的，她的发小Freen，理所当然成了同行者。Freen有些不耐烦地晃动着小腿，小镇的夏天很热，像被扔进巨大的、不断沸腾的油锅中，热气很快从地面顺着小腿攀上来，让人感到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几乎要灼伤气管，即便如此，她们仍然肩膀挤着肩膀，最终挑了唯一一部外国片，岩井俊二的《燕尾蝶》。

影厅内音响效果并不好，几乎整场她们都只能听见如同泡在水池中过滤了一道的声音，Becky和Freen坐在最后一排，其实观众很少，但她们还是选了最后的位置，画面被投影在宽大幕布上，Chara(女演员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的脸和胸口纹身也因此被放大很多，几乎接近变形，Freen和她隔了一个扶手，晦暗影厅内即便偏过头也看不清Freen的侧脸，她于是像被白噪音弱化轮廓的漂浮物一般，以一种没有确切存在形态的模糊方式在Becky身边。说实话，这不是Freen第一次给她这种感觉，似乎在青春期某个节点之后，就如同化学试剂互相融合的瞬间，倏地形成了无可磨灭的改变。

片尾结束之后，灯光重新亮了起来，Freen的侧脸因此变得清晰明朗，她们共同买的那杯饮料摆在扶手前端的圆框内，吸管被咬得不成样子，一直到走出影院，热气才又一次如同浪潮般裹挟每次呼吸。Becky一边哼唱着《My Way》，一边用手指去捉Freen发烫的手腕，她今天穿着件无袖上衣，手臂在阳光下还能看见金色的细小绒毛，在滚烫太阳下，Becky觉得好像自己的体温也能融进她的脉搏，在如同叶片脉络一般的血管中漂浮，一直到达她的心脏。

“之后怎么办，你想吃炒粉吗？”

“好热了，直接回家吧。”

“…我家？”

“嗯。”

一层楼有三个住户，Becky在正中间，左边住着一位单亲母亲和她上小学的女儿，而右边就是Freen，隔着薄薄一堵墙，纸片般划开一道锋利的分割线，有时候在夜里，Becky会把耳朵贴在冰凉粗糙的墙面上，想象着Freen的呼吸在她耳畔，事实上，这面墙也并没有很隔音，至少在她浅睡眠的时间里，偶尔断断续续能听见Freen在那边用CD机放音乐的声音。

Freen家的玄关很长，透不过光，走进去的时候像一头扎进幽暗潮湿的海底隧道，几乎听得见鱼鳃挤出气泡的声音，兴许是空气流通受限的缘故，氧气通过鼻腔进入肺叶，仍然带着黏稠的凝滞感，她把平底鞋扔到沙发旁边，然后转身开了风扇，扇叶转动的时候会带起一阵费力的卡顿音。

“电影怎么样？”

“我很喜欢。而且我本来也喜欢蝴蝶。”

“嗯，但没怎么见过，也抓不住。”

“当然了，蝴蝶不会被任何人抓住的，它如果停留，那一定是因为它愿意停留。”

“欸，这么深刻？”

Becky把吸管插进牛奶盒上方薄薄的锡纸中，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同Freen讲话，她的目光停在Freen嘴唇上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细口，没由来的觉得热，风扇叶片摩擦着室内所剩无几的氧气，Freen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很干涩。

“那接下来呢，我们要做那件事吗？”

*

Becky第一次亲吻Freen，也是在这样一个燥热难耐的夏末，当时她们两个都没有对此产生多惊愕的反应，仿佛理应如此，顺理成章。她们自幼相识，生命中有对方的时间已经比没有的还要多了，就连青春期女孩无处安放的燥热欲求，也互相在对方身上找到正确出口，Becky喜欢将身体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体温和心跳毫无保留隔着皮肤相融，恍惚间自己成为布满裂痕的玻璃瓶，被一点一点填满了。Freen用手指摩挲她的肩膀，风吹过她赤裸的后背，带走皮肤表面粘液般的燥热温度，Becky躺在她身边，看向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

这样，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湿纸巾一样被一点点烘干，只是也没办法变成包装完好的餐巾纸，卡在中间不伦不类。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谈论这个小镇——一如巨大水箱般将她们软禁起来的小镇，具象化的牢笼，但当她们依偎在一起，就觉得一切的终末都会是逃离的绳梯。

“下周，我要到曼谷去参加一场考试。”

“嗯，那给我带点小东西回来吧。”

“你也总会去的，有什么好带。”

Becky把身子往Freen的方向缩了缩，发尾像小狗鬃毛一样柔软的蹭过她的尾指，她亲吻Freen的脖颈，下颌，还有皱起来的鼻子，温情将这块狭小空间填满，她依恋地闭上眼睛。

“P'Freen，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我想要买来一张地图，很大的那种，挂在房间里。我有很多很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去的国家，所以只要看到地图，心情就变得好像已经在那里一样了。”

“…那下周，你要和我一起去曼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