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板

连我自己都没发觉这种脸红从何时开始。那间狭小的十五平米房间，用屏风划分成了两个区块。我和刘耀文是这里的租客，主人，和另间卧室里的阿嬷共享一百瓦的灯光，浴室和门外的厨房。我和刘耀文一起起床，上学，吃饭，熟练地把吃不下的食物分到刘耀文碗里。前后脚的青春期里，我在半夜起身，总能看到睡眼朦胧的刘耀文穿着睡衣给自己加餐。被油烟腻了一层的灯泡昏沉冒出光来，拢在他的背后。他穿的拖鞋中段裂开缝隙，走动时有半个脚掌凌空而起。他睡意惺忪地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吃。我三步两步地迈进洗漱间，摇着头说，不要。这样的场面大概发生过几百万次，人生的四分之三的时间段里，我和刘耀文的轨迹都缠绕在一起。从懂事起刘耀文就在我的身边，我几乎想象不到没有他的生活。同住的阿嬷讲，那时候我和耀文就像两只放在纸箱里的小猫。

小猫，我和刘耀文捡过，但不是在纸箱里，而是在垃圾桶里。丢弃垃圾时听见了微弱的猫叫。蓝膜都没有褪去的三花小猫，毛上沾了垃圾的腥臭味，蜷缩成一个小团子。刘耀文那双比常人都要大的手并在一起，把小猫托在他的手心里。后来听到这个比喻时，我总想到我们看到的那只小猫，一只手就能托起的大小，我和刘耀文在大人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存在。然而那只猫并没有活很久，我和刘耀文拿奶瓶冲奶粉给它喝，一开始它尚且能够睁开眼，拿脑袋蹭你的手。随后则越来越虚弱，病恹恹地靠在纸盒里。我们不再凑在桌子跟前，惊奇地观察它颤抖着走路的样子。我已经预料到了它的命运，与新生比邻而居的死亡。我害怕陡然来临的死讯，再一次地逃避，把照料小猫的任务交给了刘耀文。我忘了是哪一天，刘耀文和我说，小猫死了。我抱着刘耀文哭了一场，眼泪乱七八糟地流满了整张脸。刘耀文手忙脚乱地挥动他的手，打翻了放在塑料杯里的水。他原本想去收拾，又逐渐放弃，一下一下在我的背上安抚着，说不要哭呀，不要哭了好不好。

为了消除小猫带来的创伤，刘耀文讲很多陈旧的笑话安慰我，类似于北极熊拔自己的毛然后说很冷，包子太饿了把自己吃了。讲一半还要思考故事是否合乎逻辑，见我没有笑，接着向我解释笑话。我无奈地斜了他一眼。在许多我思考“刘耀文为何这样”的时刻，讲笑话的刘耀文最接近傻瓜。

刘耀文也确实被这么评价，被讲很善良，单纯，像傻瓜一样。不怎么像新世纪的人类，更接近活在古代的原始人。接到电信诈骗后还想着去救别人，在门口看到流浪汉也会请对方进来吃饭，以至于我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偷走了本月仅存的生活费。刘耀文低着头说对不起啊，真的很抱歉，因为他看起来很可怜，所以怎么都没想到是骗子。刘耀文双手并在一起，露出一双眼睛，蹲在我面前说抱歉抱歉。因为刘耀文看起来也很可怜，所以怎么都没办法发火了。整整一个礼拜，我和刘耀文都以吃拉面为生。从炸酱面吃到香菇牛肉面，有一天刘耀文神秘兮兮地说今天可以加餐，我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刘耀文张开手，从他手掌里垂下一只吸在他手上的八爪鱼。

海边总有很多怪奇生物，随着潮水从海里涌向岸边的植物和动物，在曝晒后表面已经干脆，而和沙滩接触的那一边，依然濡湿黏腻。我曾经很讨厌这片海。很多人对海的想象是一种叶公好龙，在想象中呈现梦幻的清澈和蔚蓝。这里的海并不清澈，沙滩十分狭窄，附近是低矮的被海岸侵蚀出形状的树林，鲜少有游客光临。海风异常潮湿，我因此患上湿疹。拉开睡裙，大腿外侧泛着大片的红色。每个夏天的暴雨来临前，我都会因为低气压感到胸闷。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提起，或许是它安置了我许多个无所事事的傍晚。在一切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相处的时刻，我总和刘耀文在海边漫步。说漫步或许太过浪漫，并不是这样的，只是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而已，墨蓝色的海，和沉下来的天色逐渐混沌在一起。黑夜产生的噪点像无数在眼前晃动的飞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