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为我寻的住所在宫外并不远处,起居都很方便,又没有闲杂人等往来,所谓闹中取静大概就是如此,难为他费心了。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朱棣早就派人都布置好了,小巧精致却不奢华。不过屋内一副女儿家装扮让我很是无奈,我还是决定要以张无柳的身份示人,便让小平帮我重新布置一番,简洁清净就好。
关于我做回张无柳,朱棣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他很讨厌这个名字,好像我又要辜负他一样。为了保留张无柳这个名字,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还哄了他好一会。
历经高皇帝和建文帝两朝的大内侍卫总管张无柳,识时务者为俊杰,投向新帝,大内侍卫总管这官虽不能做了,却谋了个闲差,被皇帝安排去了典籍修著。这官职虽说是降了,命好歹是保住了,与其他建文朝重臣的结局相比,是好太多。
宁王来我小居庆祝乔迁新居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张大人终于是全身而退了。”
张无柳在朝堂上从一众建文遗臣中全身而退,柳如眉也如愿从皇帝的后宫中全身而退。
我现在的心情,挺好。
小平则被朱棣派来照顾我,每日傍晚宫门下钥前一个时辰进宫,那个时间朱棣有空,她每日向朱棣汇报我的生活。
在我跟前呢,终日跟我说宫里哪个娘娘又对皇帝献殷勤,哪个娘娘又和其他人争宠……也不晓得她每天在宫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听的烦了,将手上的书扔到她怀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只说,你们皇上怎么样了?”
她将怀里的书收好,走近我,眼睛充满了光芒和得意,“娘娘,那些人皇上根本不理会,从娘娘离宫后,皇上每日关心的除了国家大事,就是问小平,如眉今天吃的好不好,叮嘱小平夜里给娘娘添衣,娘娘每天见到什么人啊,喜欢什么物件啊,都要一一过问……”
七夕那夜,我将那枚玉戒送给他,告诉他这意味着我们俩在神明的见证下成为了夫妻,他承诺我,朱棣是我一个人的。
重新和他在一起后,我嘴上没有要求过他不准碰其他女人,可我不想否认,小平的话让我很开心。
在我心里,那天晚上我已经嫁给朱棣了。他的誓言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我是不是可以天真的相信,他也同样将我视为唯一的妻子?
“烦请小平转告皇上,国事虽忙,亦要多注意身体,我们时常能见,无需太过挂念。”
……
其实我和朱棣还是经常可以见面的,我时常男装随宁王进宫,或者朱棣出宫。
虽然在旁人看来我这样的行为是多此一举,可是这却是我能想到的,此时和朱棣最好的相处方式。
两处闲忙,一处相思。
编著大典的事,朱棣派解缙主持,统领总裁、副总裁及所辖纂修、编写、誊录、圈点生、校正官等总计两千余人。我与一众文官、布衣一起参与典籍编著,虽然只是从事简单的誊录工作,却觉得纷纷数年,好歹是参与了一件于历史、于时代有益之事。
……
说起最近认识了一个大人物。不过,他现在其实还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我也想到,在朱棣身边迟早要碰到这个郑和。虽然此时他还只是朱棣身边的内官。
郑和这个人,很出名,我曾经甚至不知道朱棣朱元璋,但是我也知道他。
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船只和海员最多、时间最久的海上航行,甚至比哥伦布还早了80多年。
所以,在世界范围内,这个郑和都很有名。
难以想象,这时候的技术水平可以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更难以想象,最终完成那史无前例的七次盛大航行的人,就是我此刻眼前的年轻宦官。
看着他和小平在为我整理刚搬来的一堆书籍的时候,我忍不住和他搭讪。
“你就是郑和?”
他和小平都抬头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在问我是如何认识他的?又为何对他感兴趣?
“奴才是郑和,娘娘认识奴才?”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这名字,是皇上给你取的?”
“回娘娘,皇上念奴才在靖难之中立有功勋,赐予奴才这个名字。”
“既然你有功,那为什么还在做这些闲杂之事?”
“奴才卑贱,有幸被皇上派来为娘娘效力已是荣幸。”
“你不该如此看轻自己。”
“娘娘说笑了,奴才实在惶恐。”
在这个等级观念如此严重的时代,连普通人都很难跨越阶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况他是一个身体并不健全的宦官。就算他曾经立过功,也没人觉得太监能成什么大事。
一个终将成为在千百年后仍能被人提及的伟大英雄的人物,现在却因为身体的残缺和旁人的眼光,如此自轻,我心中甚是不忍。
我走近他,将他手上拿着的几本书拿过来,轻声说道,“我这里没什么要收拾的了。”
忽然想到什么,“郑和,你不是回回吗?你从未想过去你们的圣城麦加吗?”
圣城麦加,是穆罕穆德的出生地,是世界上所有穆斯林心中的第一圣城。我大学暑假的时候,曾和同学一起去过,她是穆斯林,她告诉我,所有的穆斯林都有一个去麦加朝圣的理想。
我想郑和也不例外。
“娘娘……娘娘知道麦加?”
“我不仅知道,我还去过!”
他惊得不知所以,突然跪了下来,只听他嘴里说了一句:“麦加,你竟然去过圣城麦加!”
我将他扶起来,郑重地说着,“麦加虽远,却并不是完全去不了,从海路走……你记住了,是走海路,终有一天会去到的!不过,你现在可不能总做这些杂事了,天文海运,你都得学一些,才有机会前往呢!”
听到我这番话,他突然从对麦加的想象中回过神,低着头不再看我,“娘娘说笑了,奴才,奴才哪有机会学那些……”
“奴才的祖父和父亲曾经去过麦加朝圣,可是奴才知道并不是每个回回都有幸去得了麦加的……”
我不知他心中对自己的偏见什么时候会打消,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会经历什么事才能成长为举世瞩目的航海英雄。可是我很庆幸此刻遇到少年郑和,如果我今天的话对这个自卑少年的未来产生哪怕微末影响,我也觉得,我在这个时代没有白活过。
“娘娘,宫中要下钥了,小平得带他回去了。”小平一定也很奇怪,我今日同他说了这么些话。
他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平身后,待他们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住郑和。
“郑和,衷心祝愿,有朝一日,你能去到你心中的圣城。”
“娘娘?”他回过头看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正视着我。
“我相信你……”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郑和最终死在了第七次下西洋的返途之中。那一次,他到了麦加。
……
一个心怀信仰追求的少年,和一个雄心大略的帝王,终将为十五世纪波浪壮阔的海洋上,带去一个帝国无上的光辉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