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大地上,药谷仁善堂内,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席上坐着的是药谷谷主闻人启和他的夫人程氏女,侍女们分立两边,长明灯将整个屋子照的明亮宽敞。
闻人夫人觑了觑丈夫的脸色,侧目和自己的贴身侍女低声耳语,“你去瞧瞧,这都到了饭点了,梓儿怎么还不来?”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会儿便回来了,不过是她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梓儿姑娘今日觉得心闷气短,才煎服了药汤吃了丸护心丹,姑娘的丫鬟莺歌说姑娘这会子刚睡下,总得发身汗,倒也不忙叫醒她,只说让谷主和夫人先用晚膳,不必等姑娘了。”
“我现在去瞧瞧她吧。”闻人夫人果然面浮忧色,自打这小姑娘七年前来到药谷,朝夕相处中,闻人夫人早就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对待了。
“莺歌说姑娘嘱咐过无须惊动谷主和夫人,不过是老毛病发作了,有谷主为她调配的护心丹,不是什么大事,谷主日理万机,夫人也持家操劳,不用劳动您二位了。”
一番话说得既贴心又不失分寸,叫心软的闻人夫人和严肃的闻人谷主都点了点头,闻人夫人更是眼中水光涟涟的对自己的丈夫道:“这孩子也实在是太懂事了些,你即便是瞧不上她爹,可丫头总是无辜的,你也别总是板着张脸了,毕竟她也是林清的女儿啊。”
闻人谷主吹了吹自己的胡子,不服冷哼,“若不是念着她也是林清的女儿,当年张仁鹤求到药谷门口,我早就将他父女二人赶出去了,虽不大亲近她,可这些年为她调理身子,派人四处遍访千年雪莲的下落,比她爹还上心,你还要我怎的?”
“可怜她小小孩儿,竟被歹人震碎了心脉,终日药不离身,要根治,这药引雪莲就得要上千年的,哪里是这么好找的……”闻人夫人唏嘘不已,忽而又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一对比才觉得还是女儿贴心,这淘小子说是出门历练,可走了一个月了音信全无,不免愁上加愁,“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昊儿离家那么久,却连封家书也不曾寄回来,我这为娘的,倒是时常挂念他……”
“儿女都是债,你我又能如何呢,好在那小子还算是机灵,懂得审时度势……”闻人谷主也是好一番叹气。
这顿饭,两人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香闺中,药香浓郁,帐中不时传来几声轻咳,莺歌回了房对着帷帐中的人回话,“小姐,已经将人打发走了。”
“知道了,爹可有消息传来?”声音气若浮丝。
“说是闻人昊已经进入昆仑山了。”
“……好啊,等了八年,总算是让我等到了。”这八年来,她不光要等药引,还要等愿意为她冒险的人,谷主夫妇说是待她如亲女,但八年了连雪莲的影子都没看见,他们可曾尽心去寻了呢?她的爹爹……不说了,如果不是他,她何苦要受这八年的煎熬,明明知道雪莲的下落,却依旧要让她使计诓闻人昊去找,这就是她的爹啊……
……
快活城里,色使所居的殿内,从前光鲜亮丽的衣服和色彩斑斓的装饰全都被他用黑布层层掩盖住,他此刻也不再是以前那副涂脂抹粉的女子打扮,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玄服加身,披头散发,额间朱砂被抹掉,眼睑下用金粉涂了几条纹路,看起来阴狠又妖冶,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他那截空荡荡的衣袖。
只要一闭眼,那日断臂的彻骨之痛就历历在目。
“色使。”
小侍卫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就被色使一掌击出门外,他盯着殿门外倒地吐血的身影,阴恻恻的道:“我不是说过了,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许抬头直视我!”
“属下知罪。”小侍卫忍住心口的剧痛,爬起来跪倒,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
没办法,同样是做狗,人家是个狗头子,“主上命我来寻色使前去主殿,朱家小姐不日就要回汾阳去了,主上说这一趟让色使您护送回去,顺便将酒使召回快活城,主上说酒使怕是有心结,他亲自去不合适,请您务必将人带回来。”
色使透过铜镜,用剩余的那只手轻轻抚上自己凌厉的眉眼,神色晦暗。
“我知道了。”
……
昆仑山又下雪了,大雪纷飞尽苍穹,塞上茫茫无牛羊,如刀一般刺骨的寒风刮过群山峻岭,将山顶如柳絮因风起的雪花纷纷吹向戈壁上的绿洲小镇。
昏暗的洞中,飞飞被热醒了,本是遵循本能意识轻抬了下胳膊,很快就被一股更有力的力量给禁锢回去了,她嘤咛一声幽幽睁眼,最先被不远处那零星一点的火折子给吸引住视线,而在她贴耳之处,是一阵又一阵规律的心脏搏动声。
沈浪的下巴抵在她的秀发上,裸露在外的后背已经是汗流浃背,修长的手指替她归拢湿腻腻的发丝,低醇的声音自喉间溢出,“醒了?”
“我们……没死?”
愉悦爽朗的笑声再次在耳畔响起,“老天爷优待,它不忍我们就这么死了。”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丢下我一个人的……”
这句话娇娇软软的,是她还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所言的胡话,却分毫不差地击中了沈浪的心,他想他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她追随他落下的身影了,轻飘飘的,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亦像一只向死而生的蝴蝶。
这么想着,手臂更是搂得紧紧的,呢喃不清,“不会了,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好么?”
“好……”
她的头软绵绵的耷拉在他胸膛前,眼睛虚虚浮浮的,似乎在适应周遭的环境。
当如玉藕莹白的胳膊挣脱出大氅暴露在空气中时,那晕乎乎的脑子才彻底清醒了,吓得她赶紧往回一缩,一双杏眼湿漉漉的全是诧异,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细腻的肌肤,才发现上身只挂着肚兜,身后紧密贴着的更是火热的身躯,不用回头,光是那肌肤之间贴合的触感,她就知道后面的人是个什么情形。
小脸霎时间被绯云侵占,她攥紧大氅的边缘,羞涩难忍,“你、我们……”
“睡梦之中你说冷,我把身上的披风都给你盖了,你仍旧是瑟瑟发抖,不得已我只能用这个方法给你取暖了,还望你见谅。”知道飞飞彻底醒了,沈浪怕她难堪,立刻就闭上了眼并放开手,端是光明磊落,看起来是一脸平静,可心爱之人在怀,心里是不是真这么坦荡平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情急之下的法子,飞飞就是再羞恼,可她能生气么,毕竟人家这是在救自己的命呢。
肌肤相贴带起阵阵酥麻,黏湿的汗水在空气中挥发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明明是在苦寒的环境中,两人反而像是微醺上了头,飞飞只是轻轻一动,立刻就感觉到了身后起来的变化,身子顿时僵住。
“……”
沈浪闭着眼睛,但是燥热已经袭上了他的耳朵,他蠕动着唇瓣,也不知如何向飞飞解释这尴尬的反应。
“对不住,飞飞。”
飞飞眼中氤氲着雾气,鼻尖已经沁出了薄汗,这人可真是……若是不出声她便可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发觉,含糊过去便罢了,这一出声,叫她怎么收场。不同于飞飞在心口埋汰沈浪的那些想法,沈浪想得简单,他不想让飞飞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的孟浪之徒,更不想让飞飞产生自己不尊重她的错觉,所以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清楚才行。
“你……你转过身去。”
沈浪很听话,慢慢转过去背对着她。
等到身后没了动静,飞飞这才大着胆子往后瞧了瞧,没瞧真切,只觉得他果真如此听话,遂放下心来立刻去翻找自己的衣物,等发现她的衣物和沈浪的衣物混在一起时,脸更是火辣辣的烧起来,倒真像那什么了似的……
她恼怒的瞪了眼沈浪,却又被他光滑的后背烫回了视线,将自己的衣物翻找出来抱起就往另一头去。
飞飞一面穿衣服,一面羞怯的冲着沈浪喊,“你也快穿上衣服,光着身子像什么样子……”
闻言,沈浪应了声,转过身之际,忽而又听到她娇娇的呵斥:
“不许睁开眼睛!”
“哦……哦……”
等到沈浪笨拙的穿好衣服,睁开眼睛,才发现飞飞已经举着火折子绕着这个洞转了一圈了。
这是一个被冰封的岩洞,顶上的石钟乳在长年累月中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石柱,顺着石柱经年下滴的积水也形成了厚厚的冰墙,将向山腹这一面的洞口死死封住了,而他们滚进来的那个洞口,与其说是洞口,还不如说是这个洞的天窗,也早就被积雪封住,根本就出不去。
原本因为大难不死而雀跃的心也在这一瞬间冷却下来,飞飞有些沮丧,这死不死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就是现在没有摔死,过不了三日,他们也会饿死渴死在这个洞里。
一回头,沈浪已经蹲在地上整理东西了,飞飞走过去和他一道蹲在地上,沈浪分配着他身上仅剩的几个袋子,“这一包里是肉干,这一包里是火折子,洞里有自然滴落的水,咱们暂时待个三天不成问题。”
飞飞想了想,从大氅暗格里掏出两个袋子,“这一包里是奶片糕,另一个荷包里是些桂花饼子,我身上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其他的都在马背上……”她现在非常的后悔,怎么就没往身上多放些东西呢。
沈浪看出了她的懊悔,抬手搂了搂她的肩膀,面上不见半分焦急,甚至还轻松地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有死,咱们一定会找到出路,平平安安的从这里出去的。”
飞飞一脸疑惑的问他,“你好像一点也不急?”
“急有什么用呢?”沈浪倒是通达地解释道:“若是命不该绝,该逢生路的时候自会峰回路转,若是注定了要死在这里,难不成在这剩余的时间里,我都要因为急躁而白白浪费掉和你相处的时光么,比起心有不甘的死去,我更愿意珍惜和你剩下的日子。”
他的笑全无一丝阴霾。
飞飞被他豁达的想法感染,乱糟糟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一股信念没来由的涌进心间,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莞尔一笑,“我们一定会出去的。”